先从“寻寻觅觅”的李清照说起。
也许,现在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不一定知道写过这首《声声慢》的李清照还是一位金石爱好者,而且,她的爱好程度颇为资深,这与她丈夫赵明诚是位金石专家密不可分。这一对夫妻夫唱妇随,相濡以沫,精研学术,传为佳话。林语堂先生在《读书的艺术》一文里不无羡慕地写道:“最懂得读书之乐者,莫如中国第一女诗人李清照及其夫赵明诚。我们想象到他们夫妇典当衣服,买碑文水果,回来夫妻相对展玩咀嚼的情景,真使我们向往不已。你想他们两人一面剥水果,一面赏碑帖,或者一面品佳茗,一面校经籍,这是如何的清雅,如何得了读书的真味。”
其实,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早就写到了:余建中辛已始归赵氏……赵、李族寒素贫俭。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从此,“角茶”一词,横空出世。
所谓角茶者,一种茶令。茶令如酒令,助兴增趣,客观讲,宋代盛行的斗茶推动了茶令的大发展,于是有好事者误认为茶令之始,源于古代斗茶。其实,早在唐代,文人雅士集会时的以诗“接龙”,就是茶令的一种,唐诗里的那首《月夜啜茶》,就是几个人一起喝茶赏月时集体创作的。
《中国风俗辞典》有这样的叙述:“茶令流行于江南地区。饮茶时以一人令官,饮者皆听其号令,令官出难题,要求人解答执行。做不到者以茶为赏罚。”南宋王十朋曾经在《万季梁和诗留别再用前韵》一诗里写到“搜我肺肠著茶令”,且自注云:“余归,与诸子讲茶令,每会茶,指一物为题,各举故事,不通者罚。” 看来,一个人在游戏茶令时还是有压力的,换句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茶,还得付出点才智。而赵明诚李清照夫妇的角茶往事是古代茶令里最温婉美丽的一部分,且被后世传为美谈。钱钟书与杨绛,还戏仿赵明诚夫妇的茶令雅举,不论谁输谁赢,一局斗罢,彼此相视,捧腹大笑,这有钱钟书在《槐聚诗存》里的“翻书睹茗相随老,安稳竖牢祝此身”诗句为证——这样的晚年生活,真好,可惜我连不惑之年都没到。
话说1905年,吴昌硕应友人褚德彝之邀,为其斋名题字。吴与褚私交甚好,也算是半个老乡。褚德彝是近代篆刻家、考古家,浙江余杭人,其篆刻初师浙派,后精研秦汉印,所作挺秀苍劲,著有《金石学续绿》、《竹人录续》、《松窗遗印》,皆为金石界的经典之作。给这样一位友人题写宅名,不能随心所欲,既要让其专攻之术业显山露水,亦不能过于伸张声势,于是,对赵明诚李清照夫妇角茶典故了然于心的吴昌硕,为禇德彝的宅第欣然写下“角茶轩”三字。
角茶轩三字,为篆书横披,笔法与气势皆为典型的吴氏风格。吴氏风格是什么?就是既有石鼓文的秦汉风骨又有金石之气。边上落款稍长:“礼堂孝廉藏金石甚富,用宋赵德父夫妇角茶趣事以名山居。光绪乙巳春、吴俊卿。”又款曰:“茶字不见许书,唐人于頔茶山诗刻石,茶字五见,皆作荼。缶又记。”两款均以行草书之,对“角茶趣事”之典故、“茶”字字形作了考证与记述——这里的“角茶趣事”,说的就是赵明诚和妻子李清照以茶作酬的温情往事。
一个金石学家的宅第,被另一个诗书画印皆精的大师嵌以一段金石的典故而风雅地命名,颇具天衣无缝之美。要是在这样的宅院里辟一茶室,品茗话石,弹琴赋诗,该有多好。可惜,我后来听到的消息是,角茶轩之名成为厦门、东莞等地的茶楼争相冠名的品牌和杭州特级龙井茶叶的著名商标之一,不知真有其事?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