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金驹来到便衣队,郑民就觉得没好日子过了。一天到晚,不是开会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是站队列、练刺杀,还识字唱歌。大鱼大肉不能吃了,说是要艰苦朴素,官兵平等,一律窝头白菜汤。尤其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郑民认为纯粹就是冲着他来的,心里要多窝火有多窝火。他跟金驹吵,金驹寸步不让,反倒叫金驹问得翻白眼。他拒绝开会、出操,金驹也不理他,如同没有他这个人。他找郑新发牢骚,郑新只会唉声叹气。一怒之下,不辞而别,跑到汪家场找桃儿消愁解闷。
桃儿听他说了这些事,也犯愁了:“要是这样,往后我花钱怎么办?”
郑民还没说话,门口有人搭了腔:“花钱还不好办?哥哥我给送来了!”一个头戴礼帽的小个子挑帘闯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彪形大汉。郑民觉得事不好,推开桃儿,伸手摸枪。小个子止住他:“别慌,不是寃家对头。”摘下礼帽,把脸往前一探,“兄弟,细看看,忘了手指头的事了?”
郑民往那黝黑瘦削的脸上盯了一会儿,赶忙放下枪,双手一拱:“哎呦,是吴三哥。怪小弟眼拙,一时没认出来。”当年吴敬礼在赌场把郑民救下,郑民跪地请教尊姓大名,吴敬礼只说自己叫吴三。后来拉起杆子,郑民也影影绰绰听说吴三就是吴部的二当家,因为绺子之间各有地盘,猜忌很深,相互戒备,两人一直也没碰过面。
“金屋藏娇,是美事,可也得用银子撑着。”吴敬礼招招手,一个随从把一袋银元递过来。“兄弟,这二百大洋算是哥哥给弟妹的见面礼。以后手头紧了,只管说话!”不容推拒,把钱袋扔进桃儿怀里。
郑民有些受宠若惊,对桃儿说:“还不快叫你爸你妈准备酒菜,嗯,杀只鸡。我要和三哥好好喝几杯。”早已站在窗外听声儿的汪安老两口儿,忙战战兢兢地答应。
吴敬礼也不客气:“那好,我正想和兄弟好好聊聊。”
待人们走净,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郑民问吴敬礼:“三哥怎么找到这里来?”
吴敬礼故作高深地一笑:“我不光知道你在这里,我还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
吴敬仁自打夜里遭袭后,第二天就病了,满嘴燎泡,头痛欲裂,眉心中捏起个紫疙瘩,十多天都没下炕。这回他可蚀了血本,死伤了十几个弟兄不说,苦心经营来的枪弹丢光了,几十个“秧子”也跑了,这都是白花花的银洋啊,想起来,心就疼得跟针扎似的。
“十有八九是独立营干的,拉拢不成,就他妈来损的!”
“你去给我查,查出是谁干的,老子跟他不共戴天!”
吴敬礼思谋了半天,决定由便衣队入手。一是如果这事真是独立营干的,便衣队不可能不参与。二是他救过郑民,好说话。于是,他带了几个人,化妆成打零工的,腰中暗藏武器,潜入刘各庄。在街心,见便衣队列着队形,周围站着不少妇女小孩,在听一个人教唱歌。许是受了歌词的感染,便衣队员们虽然唱得参差不齐,声音倒很洪亮:“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正唱得热闹,一个敞着怀,斜挎盒子枪的人怒冲冲走过来:“别唱了,别唱了!一天到晚瞎鬼嚎,烦不烦人?”便衣队员都噤了声,教唱歌的却和来人争论起来:“郑队副,我们唱抗战歌曲,招惹你什么了?”
吴敬礼一看此人正是郑民,忙往前凑了凑,竖耳静听。
“唱歌就把日本人唱跑了?还‘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都他妈是嘴上功夫,花拳绣腿!”
“抗战歌曲能激励斗志,能提高全国人民的抗日热情。如果这是花拳绣腿,那,郑队副,整天喝酒玩牌,倒是打鬼子的真功夫了?”
郑民被捅了肺管子,嘴张了几张没说出话,惹得四周一片哄笑。郑民恼羞成怒:“没工夫跟你扯淡!”转身朝村外走去。
吴敬礼微微一笑,朝手下人使个眼色,远远地尾随着。见郑民进了汪家场,走进一座花门楼。不一会儿,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走出来,关严大门,坐在门前的棒子堆上剥玉米棒子。吴敬礼一挥手,几个人上前把两个老人逼住。问清情况,吴敬礼带头进了郑民和桃儿住的西厢房。
“兄弟,咱哥儿俩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是吴部的二当家,我也知道你是郑部的二当家,以前虽然没有来往,可也井水不犯河水,无仇无怨。咱两家要是联合起来,那可是打遍平南无敌手了。”吴敬礼说着,递给郑民一支香烟,细细观察他的脸色。
郑民点着烟,狠狠吸了一大口,两股烟柱从鼻孔喷出:“唉,不瞒三哥说,现在的郑部已经不是郑部了,叫便衣队!都怪我大哥,鬼迷心窍地非要投八路。这可好,一起行动要听人家的指挥不说,还给派来个指导员,把队伍鼓捣得乱七八糟,除了几个老弟兄还听我的,都他妈有了反心。我们哥儿俩快给架空了!”
吴敬礼借机套话:“这么说,打礼贤你们也去了?”
郑民连连摆手:“三哥别误会。我们只是外围警戒,保证没向你们放一枪一弹。都他妈是独立营和洪老婆子干的!”
吴敬礼暗暗咬了咬牙,忙又换上笑脸:“兄弟不用慌,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只是觉得兄弟也是条汉子,凭什么受穷八路的窝囊气?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要是跟了他们,那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郑民吓得脸都白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吴敬礼冷冷地哼声鼻子:“掉脑袋?咱们干的哪件不是掉脑袋的事?你跟着土八路干,日本人就不要你的脑袋了?有道是,有奶便是娘。人生一世,不就图个吃喝玩乐?”
“三哥说得也是。只怕我大哥……”
“你大哥?说不定你大哥也早就后悔了。”
郑新还真是后悔了。
十天前,河桩、志刚带着人来到刘各庄,避开其他队员,把他和郑民狠狠批评了一顿。然后召开全体会议,指出便衣队存在的严重问题,号召大家深刻反思,积极改正。最后说是为了提高队员们的思想觉悟,特给便衣队派来个政治指导员。不承想,这个指导员竟然是金驹。一见金驹,郑新就想起麦穗,就想起被金驹搅了的好事,心里比吃了蝇子还恶心。开头两天,郑新还跟着跑跑操,站站队列,后来就烦了,躲在屋里不出来。郑民时不时地挑拨,更增加了他对金驹的敌视。他越想越怒越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