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们走后，李大裤裆再无心喝酒，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里转起腰子。两个老婆见他的黑脸蛋子寒的能滴下水来，都躲进屋里，不敢招惹他。正在这时，门外一声咳嗽，王老奎走了进来。

    李大裤裆一见王老奎，心中又是一惊，暗骂：我今天真是遇上鬼了，这个死老头子又来找什么茬儿？

    王老奎先开了口：“文成啊，我来看看，徐二的丧事你准备怎么办。需要帮忙，尽管说话。”

    “徐二跟我八杆子打不着，我准备什么丧事？”李大裤裆的眼又瞪起来。

    “文成你这话就不对了，”王老奎仍是不紧不慢，“徐二怎么跟你八杆子打不着？他是你的船工，如今死了，你这个当船头的能不管？”

    “我管了，我答应给他媳妇五个‘船份儿’！”

    王老奎的脸沉下来：“李文成，穷人的命再贱，也不能贱到这个份儿上！我听说了，是你逼徐二带病下河，才出的事！”

    李大裤裆一下蔫了。闷了半天，才说：“可水生他们提的条件也太高了。”

    “他们的条件我也听说了。我觉得，你答应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对我有好处？”李大裤裆狠狠瞪王老奎一眼，“我知道仨多俩少！”

    王老奎微微一笑：“你这个李头儿啊，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想，这些船工是什么人？都是重情重义的汉子。你把徐二的丧事办好了，他们会对你感恩戴德，就会舍生忘死的给你干活，你能有多少收益？如果寒了他们的心，他们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要是闹出点儿事来，你后悔可就晚了。另一宗，你办好徐二的事，乡亲们会怎么看承你？你不管徐二的事，乡亲们又会怎么看承你？这可是比几个钱值重得多。再说，现今有抗日民主政府，共产党八路军也会给穷人做主，不会让你这样剥削压迫老百姓。”

    王老奎软中带硬的一番话，说得李大裤裆六神无主。他知道王老奎在吓唬他，可说的也是实情。万一船工们闹起来，八路军再找到头上，那可是得不偿失。左思右想，一咬牙，装出慷慨的样子：“老奎大哥，你说得对。徐二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船工，我得让他走得像个样子。你去跟水生说，就照他说的办！”

    徐二的丧事办得很风光，李大裤裆却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好多日子在人前抬不起头。

    这天，李大裤裆吃完午饭，心里烦得难受，便拿把大蒲扇，走出家门。虽然已经到了掰棒子的季节，“秋老虎”仍是很厉害。李大裤裆站在河边看了会儿河景，被波光闪得头晕眼花，便顺着河堤走下来。走出二里地，迎面立着个用苇席搭的汛铺。见看汛铺的何清没在，就脱掉鞋，仰面躺在被窝卷儿上。微微的溜河风顺着河道吹过来，吹得身上挺舒坦，渐渐就有了睡意。朦朦胧胧间，隐约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李大裤裆对女人是非常感兴趣的，睡意立刻全无，坐起身子，瞪大眼睛往四下瞧看。这一看，就看见了堤根下乱柳丛中的柳芽和麦穗。

    永定河堤坡上长着数不清的龙腰老柳，棵棵都有一搂粗细，根深叶茂，生机勃勃。每年春末，白花花的柳絮挂满枝头，风一吹，飘飘悠悠飞起来，又纷纷扬扬落下去，堤里堤外像下雪。一场雨水过后，柳絮裹着的柳籽生根发芽，地上长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树苗，这就是沿河人们所说的河淤柳。河淤柳最旺盛的地方是“里十丈，外十丈”。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为了防洪护堤，政府规定，堤里十丈宽、堤外十丈宽的地方，汛期不许打草、动土，并设有河兵、铺兵看管。冬季管的松了，人们就偷偷把河淤柳砍回家去当柴烧，剩下桩子橛子，来年春上再发芽抽条，冬天又被人砍去。如此年复一年，河淤柳永远长不大，形成一簇一簇杈杈巴巴的柳条子。河淤柳枝条柔软、细长，勒去皮，是编笸箩、簸箕的好材料。每到秋季，总有不少女人、孩子偷偷潜入外“十丈”，打条子卖给柳编作坊，换个油盐钱。打条子也不易，要担不少风险，被铺兵逮住，轻者把筐踩烂，把镰刀拿走，重的要罚挑“土牛”。年轻漂亮的女人碰上嘎杂子，说不定还会受侮辱。

    麦穗是水生的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麦穗七八岁起就能一边照顾病妈妈，一边看管着弟妹挖野菜。到了十二三岁，就顶起一个大人，里里外外一把手了。每年柳条子一长成，麦穗就开始打，一个秋季下来，也能支应家里不小开销。这天晌午，她看妈妈和弟妹都睡着了，就叫上柳芽做伴，来到堤外的乱草滩。乱草滩里也东一簇西一簇长着不少河淤柳，只是好的都已被人打去了，两人找了半天，也没打到几把。麦穗望着“十丈”里那茂盛的柳棵子，眼馋得不行，便招呼柳芽：“柳芽姐，咱们到那儿去吧。”

    柳芽望望堤顶上的汛铺，有些犹豫：“行吗？”

    “行。咱们偷偷钻进去，藏在柳棵子底下，铺兵看不见。”

    柳芽看着麦穗笑：“你这丫头，从小就会做贼。”

    麦穗也笑：“还不是让穷逼的。”

    两人钻进“外十丈”。这里果然好条子多得是，麦穗朝柳芽做个鬼脸，就飞快地割起来。刚割了没几把，柳芽一声惊呼：“堤上有人！”

    麦穗向堤上望去，见汛铺上坐着个铺兵，脸朝着堤下正在张望。麦穗忙对柳芽做个手势：“快蹲下！”

    两人蹲在茂密的柳棵子下，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