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一边指挥装船,一边关注着徐二。看见连牲口带人往下滑,急得连连跺脚:“二叔,撑住,撑住啊!”船工们也跟着乱喊。可两头骡子一个人在强大的河水中,轻飘飘的像几片树叶,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水生大叫一声:“二叔啊——”双膝一软,跪在船板上,眼泪成串地滚下来。其他船工也纷纷跪下,为徐二致哀。
徐二的尸体捞出后,水生就带着船工们找李大裤裆交涉赔偿的事。李大裤裆口气很硬:“常在河边走,还没有不湿鞋的呢,何况在风口浪尖上撑船摆渡?翻个船、死个人是家常便饭。都找船头要赔偿,船头赔得起?”
“你不硬逼徐二叔下水,他能出事?他是被你逼死的!”水生已不是过去那个懦弱的水生,自从他与王老奎、姜海一同入党后,他觉得生活有了新的意义,腰杆也挺了起来。面对李大裤裆的蛮横无理,他丝毫不让。
“他拿着‘船份儿’,就得干活儿。怎么能说是我逼死的?”李大裤裆又瞪起牛蛋子眼。想想,放缓口气:“这样吧,看在老东老伙的份儿上,我给他五个‘船份儿’。”
“一条人命就值这点儿钱?你也太不把船工当人了!”水生气得两眼冒火。
“怎么是这点儿钱?还有两头骡子呢。我得赔人家车主两头骡子呀!”
李大裤裆的不近人情激怒了所有船工,乱纷纷喊叫起来:
“徐二叔水里浪里三十多年,给你挣了多少钱?现在人死了,不赔偿,你让徐二婶怎么活?”
“将来我们死了,也是白死呗?”
李大裤裆此时心里恨透了共产党,若不是共产党在背后瞎煽乎,这些穷船花子敢在他跟前放一个响屁?他恼怒地盯着船工们看了半天,狠狠一拨楞脑袋:“我雇你们是摆船,不是给你们养老送终!要,就五个‘船份儿’;不要,我还一个子儿不给了!”
望着李大裤裆远去的背影,船工们面面相觑。
水生给大家鼓劲:“兄弟们别泄气。以前是单打独斗,自然斗不过他。现在不同了,咱们有了工会组织,只要团结一心,一定能打掉他的威风。你们在渡口守着,不许任何人动船。我去找老奎大哥想办法。”
水生来到王老奎家,徐二婶正在向王老奎哭诉。随着党组织的壮大,河沿儿村发展了六名党员,王老奎当了支部书记。虽然抗日村长和支部书记是秘密的,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还是隐 约知道王老奎是共产党方面拿事的人,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找他商量。
徐家是河沿儿村有名的穷户,幸亏徐二叔有个固定的差事,徐二婶身体又好,春天挖野菜,大麦二秋拾庄稼,农闲时“缝穷”,糠菜半年粮的还能对付着过。“缝穷”是贫穷女人的无奈之举,用具倒也简单,一个柳条小笸箩,两块半尺长、缠满黑线白线的薄木板,线板上插几根不同型号的针,一把剪子,几样颜色的布条布块,找人多的地方坐等就行了。有那没有家室的穷光棍和过往行人,裤褂撕了扯了,就会主动找上来。缝完补好,随便给几个小钱。找“缝穷”的都是穷人,再加上不是天天有活儿,挣不了仨瓜俩枣。徐二叔一死,徐二婶就塌了天。徐二叔的尸体停在破房子里,身上连个像样的装裹都没有,更别说棺材了。水生去找李大裤裆要赔偿,好长时间不回来,徐二婶待不住,在徐二叔头前烧了两张草纸,就来找王老奎诉说苦情。见水生进来,徐二婶眼巴巴地望着他。
水生把和李大裤裆交涉的经过说了一遍,徐二婶立刻哭了起来:“老二怎么这样命苦,拼死拼活一辈子,临了落个淹死,一条命才值五个‘船份儿’!”
两人把徐二婶劝走,便商量起对付李大裤裆的办法。
王老奎说:“李大裤裆表面上不敢反对共产党八路军,心里却是一直不服气。咱们借着徐二这件事,要好好跟他斗斗,非把他的威风打下去不可。”
“我这边的船工没问题。李大裤裆不答应咱的条件,就给他娘的撂挑子!”水生信心十足。
“好!待会儿咱俩商量一下条件。你那边挤他,压他;我这边劝他,吓他。不信他不低头!”
李大裤裆正在家里就着烧鸡喝闷酒,猛抬头见大门口涌进一帮船工,警觉的放下酒杯:“你们想干什么?”
“李头儿,徐二叔还光着身子停在门板上,你得管呀!”水生望望烧鸡,又望望酒瓶,强压住怒火。
“我管了。我给五个‘船份儿’,你们不要哇!”
“五个‘船份儿’够干什么的?连身装裹衣裳都买不了。”
“那你们想怎么着?”
“我们商量了一下,也不想让你李头儿太为难。你就给买一身装裹衣裳,一口薄板棺材,再给徐二婶一点儿生活费。出殡的时候,你去祭奠祭奠就行了。”
“什么?”李大裤裆一下跳起来,“你们拿我当冤大头哇?甭做那没影的梦!”
水生冷冷一笑:“李头儿,我们提的条件一点儿都不过分。徐二叔给你李家卖了三十多年的命,如今他死了,还是为你李家死的,你不应该出点儿?李头儿要是无情,也别怪我们无义!”
“你们无义能怎么着?”
“我们给你撂喽!”船工老黑使劲一挥拳头,浑身的肌肉疙瘩蹦起老高。
“哈哈哈,”李大裤裆一阵怪笑,“我还是那句话,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只要我出钱,还愁雇不来几个摆船的?”
“我看未必。”水生仍是冷冷一笑,“十里八乡的人,谁不知道我们‘吃河边儿’吃了几十年,能好意思抢穷弟兄的口中食?”
“谁抢我们的饭碗子,我就跟他玩儿命!”老黑又使劲挥挥拳头。
“你,你们……”李大裤裆从没见穷船工这么强硬过,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水生见好就收:“李头儿,咱们老东老伙这么多年,还是别闹僵了。你好好琢磨琢磨,我们先回去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