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裤裆这些日子心情坏透了。李斌在他家召开的保长会,使他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怕传出去日本人不饶他,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水生组织起工会,带着一帮船工找他要求增加“船份儿”,他怕船工闹事,只得违心答应。王老奎也找他推行“合理负担”,派粮派款,他更怕落个破坏抗战罪名,不敢不给。他隐隐感到,李家独霸河沿儿、独占渡口的时代就要过去了。他当然不愿意,不服气,时时想着报复。十天前,他终于找到报复的机会,不想竟出了人命,让他丢尽了脸面。
眼下正值秋汛,上游接连降雨,永定河里水翻沫滚,污浊的浪头掀起丈把高,吓人的吼声传出几里地远。渡船停摆了几天,渡口和堤顶上,挤满了行人车辆,人喊马叫,混乱不堪。
李大裤裆卡拉卡拉的走上大堤,立刻被一群人围住,几个熟人七嘴八舌地乱喊乱叫:
“李头儿,什么时候开船呀?都等了好几天了,连吃带住,嚼谷受不了哇!”
“李头儿,我车上可是热货,不能再撂着了,都要臭了!”
李大裤裆望着滔滔河水,没有说话。一扭头,见水生正在香巧的小吃店前忙活,不由怒火直冲脑门。眼珠一转,想出一个恶毒的主意。
渡船停摆,南行的客商都滞留在永定河北岸,这使渡口的酒馆饭店繁忙起来。船工们却清闲了,有的躺在堤坡的树阴下睡觉,有的坐在酒馆前,就着花生米、茶鸡蛋喝酒。水生无事可做,见香巧忙得团团转,就过来端油条,送茶水,帮着招呼吃客。
“水生,叫你的人聚齐,准备开船!”李大裤裆瞪着牛蛋似的眼睛,朝着水生吼。自水生当了河沿儿村的工会主席,带着船工们要求增加“船份儿”成功,船工们就聚到了水生周围,二船头孙秃子已没了号召力。李大裤裆和孙秃子虽然肚里不受用,但也无可奈何。今天,李大裤裆却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
“李头儿,这样大的水能开船?”水生吃惊地望着李大裤裆,“河沿儿渡口多少年可没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李大裤裆用手一指围上来的人群,“你看看这些人,都等得眼红眼绿的了。咱们不能只顾自个儿的性命,就不管旅客的利益。再不开船,你不怕大伙儿把船凿沉喽?”本就等急眼的人们,经李大裤裆一煽乎,情绪更激动了,有的竟然破口大骂起来。
水生这才看出李大裤裆的阴险,可面对情绪激动的人们,竟是有理说不清:“我只顾自个儿的性命?出了事不都倒霉?”
“你不试试,怎么就能知道出事?再说,”李大裤裆狠狠盯着水生,“你们不是总嚷嚷要为老百姓办事吗?这些过河的不都是老百姓?”见水生没话可说,李大裤裆蛮横地一挥手:“把他们都叫过来,马上开船。谁不愿意,我开了他!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自打出了增加“船份儿”的事,李大裤裆就想辞退几个人,只苦于找不到借口,今天正是个机会,便放出狠话。
李大裤裆的话真让水生为了难。船工们都是指着摆船度日的,尤其是他自己,家里除去两间破房,一无所有,若被辞退,一家人就等于用线扎起了脖子。挨河边有不少村子,水性好的人不在少数,找几个船工可说不费吹灰之力。水生没法儿,只得把船工们召集起来。大家商量好,先摆渡车辆,牲口“打潲”,如果没事,再渡人。水生扭头见老船工徐二佝偻着腰,站在一边直哆嗦,就说:“二叔,你拉肚子好几天了,身上没劲儿,就在岸上干点儿杂活吧。”徐二在船工中是老资格,年轻时也是个能吃能干的主儿,如今虽然年老体衰,可察水情、看暗流还是一把好手,在船工中很受尊敬。这几天得了秋痢疾,蹲下就不想起来,身子软得像面条儿。
“不行!拿我的‘船份儿’就得给我干活。一个不落,都上船!”李大裤裆挺着大肚子,恶狠狠地盯着众人。
满载的大车重四五千斤,装上船再卸下船,中间还要摆渡,要的是真劲。别说上了年岁的病人,就是年轻小伙子,一趟下来,也累得弯腰喘气脸发白。徐二苦着满是皱纹的脸,双手捂着肚子,蹭到李大裤裆跟前:“李头儿,我一会儿一泡稀,身子乏得很,上船真够戗。”
“那你就‘打潲’!”
徐二望望波浪滔天的河水,面露难色:“李头儿,我真干不了,就让我在岸上干点儿杂活吧。”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嚷嚷涨‘船份儿’的时候,你不是挺欢实的吗?现在该卖一膀子了,又这不行那不行了?干不了回家抱娃娃去,我这儿不养闲驴剩马!”
徐二被骂得脸红脖子粗,再不吭声,走到河边,拉起两头卸下车的骡子就要下河。
“打潲”虽说比装卸船省点力,也不轻松,又要水性好,又要懂门道。刚下河时,牲口怕水,人得在前边牵着。游出一段后,牲口顺当了,再松开笼头,转到后面,根据水势,揪着尾巴往前轰赶。稍有差错,人和牲口就可能被洪水卷走。
在船工们和李大裤裆纠缠的时候,香巧一直在旁观瞧。见徐二拉起牲口真要下河,忙上前拦阻:“二叔,你干不了,别逞强!”
李大裤裆早就因为香巧不上他的手心里有气,今见香巧又向着徐二,不由醋劲大发,冲着香巧瞪起眼珠子:“徐二是你爹,你这么心疼他?什么金枝玉叶,凤子龙孙,那么娇贵?生就的牛马命,就得干牛马活!我今天就让他下河,看他死得了死不了!”
香巧被噎得说不出话,低低骂声:“李大裤裆你不得好死!”便两眼盯住了徐二。
徐二听了李大裤裆的话,气得混身乱抖。他眼含热泪看看香巧,又看看水生和众船工:“你们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是天生的贱命,死不了就得干!淹死喂鱼也不赖。死在炕上就有好?也没钱买棺材,破席筒子一卷,还不是让野狗扒喽扯喽?”
果然,刚到河心就出了事。两头骡子被浪头打蒙,说什么也不肯往前游,顺着水溜儿滑下来。徐二没有力气驾驭,也拉着骡子尾巴跟着往下冲。两头骡子一个人,翻翻滚滚,一块儿被大浪推进“王八坑”,活活串死在埽茬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