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作者徐晓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曾任中国农业大学人文发展学院媒体传播系主任,退休前是学院路上最受大学生欢迎的公共选修课主讲教授,主编《中国茶文化》《茶文化学》,创作电视剧《中华茶苑》等。此文摘编自《晴窗集》(序),该书分“茶之史”“茶之路”“茶之味”“茶之器”四个章节,作者结合教学与研究经历,以对文字和学问特有的虔诚和尊重,温缓铺陈。《晴窗集》正像一杯明朗而醇厚的茶,借你一扇晴窗,开启一程茶文化的心灵之旅。
我写茶文是很偶然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一位老同事找到我,让我给电视台的一个茶文化专栏写脚本,我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这倒不是因为我对茶有多少了解,而是凭直觉感到这件事很有意思。
有一段时间,大概有十几年吧,我过得挺狼狈,不仅穷,还很忙乱,一天到晚有闲暇的时候很少。心情自然也不好。虽然已经活成这样了,我却仍然保持着喝茶的习惯。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烧水泡茶。奇怪的是,喝这碗早茶的时候,我平日里那种紧张压抑、烦躁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觉得很从容,也很平静,但我不明白茶为什么会有如此神奇的作用。仔细想想,这大概就是我答应去写茶文化脚本内在的原因之一。
动手写脚本了,我才发现茶文化竟是一个非常宏大的题目,仅是相关文献资料就汗牛充栋。从古至今,居然有那么多人写过茶,研究过茶。茶还涉及到考古、植物、经济、文化、民俗等多个领域。我的这个写作过程,就变成了一个学习的过程。一年多下来,我写完了五十二集电视片的脚本,至于为此到底看了多少资料我也记不清楚。书店里能看到的相关的书,我差不多都翻阅过。
电视片播出了,据说反响还不错,还得了个电视台的年度栏目一等奖。可我学的那些东西也没用了,自己觉得有点可惜,就在学校里开了一门叫作中国茶文化的选修课。其实我开这门课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觉得大学生们活得也很紧张焦虑。懂点茶文化或许对他们有点帮助吧。我为了准备这门课,还是下了点功夫的。讲课跟写电视片不同,你总得有点系统性,所以我就比较系统地读了茶文化的文献,书读得多了,自己也有了一点体会和心得,这些内容就写进了我主编的大学教材《中国茶文化》里。此外,应报纸、杂志之约,陆陆续续地写了一些以茶为题材的散文,有时候稿约太急,我就把电视片解说词改写成散文来还文债。这种文章是能看得出来的,因为解说词是读给人听的,写的时候就不得不用强烈一点的词语,这跟写给人看的文章是不同的。积日既久,文章就有了一些,但作为一本书,字数还是嫌少,于是我就又写了几篇读书随感。这就是本书的来历。
周作人在《喝茶》一文中曾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瓦屋纸窗”,“清泉绿茶”,“素雅的陶瓷茶具”,以及同饮的二三知己,都是在说明饮茶这种审美活动或艺术活动的条件。“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偶然的片刻的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云云,则是说明闲对于人生之重要。而喝茶正是闲适的最佳表达方式。这是中国人的创造,也是中国文化精神与物质生活最完美的结合。
如此说来,喝茶似乎只属于神经敏感的文人或有钱有闲的富人,胼手胝足的劳动者似乎是不懂茶的,其实这只是所谓高贵者的偏见。我前几年曾去看望退休后住回乡下的师傅,他从方桌下的坛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的包裹,解开了几层塑料袋之后,才看出里面是茶叶。他自我解释道:“别跑了味。”泡茶所用的是老式的提梁壶,但那茶叶确实因为包裹的严密而依然味道香浓。在我们山东乡下,客来敬茶是不可少的礼数,也是随意闲谈的道具。他们自己也是喝茶的,而且泡茶时是极为郑重其事的,因为这是他们辛劳生活中极为难得的享受。
据我有限的了解,现在喝茶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其中的一些人是有意识地把喝茶当作一种减轻压力放松心情的手段的。我不知道我的这本书对他们是否有点意义。我觉得我就像一个业余的花匠,在被沥青、水泥和砖石覆盖住地面的城市里,找到了一小块裸露的土地,种上不值钱的野菊,当秋风萧瑟,草木凋零的时节,有人看到野菊不起眼的花瓣上阳光一般的金黄色,并因此感到一丝暖意,在我就是莫大的欣慰与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