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入得城来,张柏如嘱咐张金良把他的那担红薯交给情报员张多庆,张多庆是那名回乡军需官的同村人,就让他先进军需官家探虚实。过了东关桥不远就来到军需官的家。张多庆担着红薯去叫门,只听屋里有女人问:“你是哪个?”
情报员答道:“我是同院子的多庆呀。”
“有事吗?”
“我家听你妈说大哥多年不回,现在好不容易在家休息几天。我爸让我从地窖里挑了几十斤最好的红薯叫大哥尝尝。”
“他外出应酬了,不在家。”
“那没关系,我把红薯放下就走。”
“那你等一下。”
张柏如手一挥,几个队友立即从两边包抄过来,躲在避人处。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张多庆挑着担子径直往里走。待那女人一转身,张柏如一个箭步蹿进屋去,另外几个队友也赶了上来。张柏如进屋一看,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女孩正坐在长条桌旁写字,他便飞身上去拦腰抱住了女孩。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把那个女人吓得大哭起来。
“不许哭!赶快把你丈夫带回来的枪拿出来!”
女人战战兢兢把他们带进里屋,乖乖地打开了保险柜:13支加拿大手枪都在里面。
“还有一支冲锋枪在哪里?” 女人又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床下,一个队友趴下身子拖出了那支冲锋枪。
张柏如指挥队友把两个女人捆绑在床架上,为防她们喊叫,在她们嘴巴里塞了毛巾。张柏如把手枪用几层油纸包好,放进一只皮箩,又在厕所舀了粪水覆盖上。那支冲锋枪目标太大,不便带走,只好留下。
张柏如一行分头出了邵阳城,风驰电掣般回到了二支队营地,漂亮地完成了任务。
1949年中秋节前夕,衡宝战役结束,人民解放军进了邵阳城。张柏如被安排在流光岭十三区人民政府担任文书。
不久,“镇反”运动开始。流光岭十三区辖区内有一个大地主,名叫尹伊仲。他的儿子尹如圭是共产党湘中二支队的第一任司令员,在一次遭遇战中被捕,被国民党杀害后把头颅挂在邵阳城的城门上示众。当时,尹伊仲作为烈士家属暂时未遭冲击。后来,被曾作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认出,尹伊仲曾在几年前当过国民党邵阳地区的“剿共”总司令,手上沾满了地下共产党员的鲜血。那时,他与儿子也是南辕北辙,在政治上是死对头。于是,10名地下党员给远在上海的老共产党员、著名音乐家贺绿汀(贺也是邵阳人)写信,请他出面证明尹伊仲过去的反动身份。贺绿汀很快给当时的邵阳地区的领导写了信,证实了10名地下党员所反映的情况。邵阳地区领导当即下令逮捕了尹伊仲。经审查,尹伊仲供认不讳,只是希望看在烈士儿子的份儿上保一条老命。后经上报审查,批准对尹伊仲执行死刑。
张柏如还记得那个不寻常的冬日。上午十时许,从四面八方陆续赶到流光岭来的一万多名群众聚集在一块平地上,在平地的尽头临时搭了一个台,上面挂着一条会标,上书:“公审反革命分子尹伊仲大会”。领导决定由张柏如担任执刑员。公审大会前,区委书记亲手把一支快慢机手枪交给了他。
只听得大会主持人一声高喊:“把反革命分子尹伊仲押上来!”顿时全场口号声震耳欲聋:“打倒反革命分子尹伊仲!”“枪毙大地主尹伊仲!”这时,张柏如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太阳穴旁边的血管“嘭嘭”直跳。他和两个民兵提起尹伊仲就往台上推,这尹伊仲已是五花大绑,身后插着写有“反革命分子尹伊仲”并画着红圈的箭标。
当宣判人庄严宣布:“把反革命分子尹伊仲押赴刑场枪决!”人群中又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张柏如等三人把灵魂出窍、瘫成一团的尹伊仲连拖带提地推到了平地的另一端。张柏如扣动扳机,“砰砰”两声就结果了当年威风八面的“剿共”总司令的性命。
厄运中的奋斗
邵阳地区的土改刚结束,省里决定从邵阳抽调干部支援湘西的土改运动。张柏如响应号召,第一个报了名,组织上很快批准了他的请求。
他们坐一段车,又走一段路,跋山涉水,四天后才来到他即将开展工作的通道县。这里是侗族人聚居区,县城只有一条街,街上只有几十间破破烂烂的木屋。他被安排在县城街区任土改组长,不到半年时间,他领导的街区圆满完成了土改任务,受到上级的肯定。
1952年4月,通道县的土改工作即将完成。县领导发现张柏如能写会画,便提出让他留下来,参加组建县文化馆的工作,张柏如二话没说,坚决服从分配。
他在文化馆主要担任美术专干的工作,除了辅导少数几个稍有绘画基础的青年人之外,他有了进行美术创作的时间。那段时间,他不舍昼夜地工作,以侗家生活为素材,紧密配合政治形势,创作了一批作品,先后在《新湖南报》、《新苗》等多家报刊发表,其中的连环漫画《坚决镇压反革命》由全国多家报刊转载,有些作品还参加了省美展和中南区青年美展。1954年他便被吸收为湖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是当时黔阳地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美术家协会会员。张柏如在美术方面的才干,引起了省、地两级的重视。不久,他被送到湖南省文艺干校深造。
1957年,“反右”运动从上至下迅猛推开。省文艺干校也发动了“反右”斗争。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永远不能从记忆中抹去的夜晚。1958年3月8日,熄灯的铃声刚刚响过,张柏如已经上床睡觉了。这时,有人把部分党、团员匆匆忙忙叫起来,说是召开紧急会议。第二天清晨,起床铃声响过后,张柏如起来洗脸刷牙。刚出门却大吃一惊,只见寝室外的墙上刷满了大标语:“打倒右派分子张柏如!”“张柏如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打倒混入革命队伍的坏人张柏如!”这个突如其来的袭击有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把他震得眼冒金花,他脸也不洗了,扶着墙走到自己的床边,一下子瘫坐在床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夜之间,我怎么就成了人民的敌人——右派分子?!当天,他就和同时被打成右派的另两人一起被押上台,遭到无情的批斗。
几天后,他被押送回通道县。刚一进家,母亲急切地问他:“现在正在“反右”,你不会有事吧?”张柏如知道迟早瞒不住母亲,便如实禀报:“我已经被划为“右派”了。”母亲一把抱住他大哭:“我们两个‘八字’命太苦了,以后可怎么过日子呀!”他只好宽慰母亲:“娘啊,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
接下来,便是无休止地挨批斗、写检讨。记得有一次批斗会上,一个从北方南下的县文化馆的同事上台批判他,劈头就骂“你妈个×”。话音未落,张柏如就跳起来反驳:“你凭什么骂我的娘?你是不是娘养的?你骂我的娘就是在骂烈士的娘(张柏如的哥哥是在抗美援朝中牺牲的烈士)。你们还讲不讲政策?”一时会场大乱,主持会议的副县长只好草草宣布散会。
无休止的批斗检讨持续了半年多,在一次大会上,领导宣布了对他的处理决定:开除公职,遣送回原籍监督劳动。会后,张柏如马上提出:宁可蹲监狱,不回老家!后经组织研究,将他的处分改为在当地“劳动教养”。
几天后,他洒泪告别孤身一人的母亲,被武装押送到八面山林场,开始了历时三年的劳教生涯。
在林场劳动的间隙,他始终没有忘记他热爱的事业——绘画,没有纸笔,他就用大地当纸树枝作笔,不停地练习。他每天仔细观察林木的生长过程和各种植物在不同生长阶段的颜色,经常观察各色人等的形象神态,不断地积累素材,在心中作画。
劳教的二十几个人几乎全是有点文化、有点本事的人。一天晚上,管教干部把他们集中起来,让他们登记自己的特长。张柏如报上自己的特长为绘画、书法、文字和刻蜡板,并写明自己是全地区最早的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几天以后,张柏如等几个有特长的人被调离八面山林场,到泸阳钢铁厂报到。这泸阳钢铁厂是个劳改工厂,工人大多是劳改和劳教人员。他被分配到办公室工作,主要任务是办油印报纸和作宣传画。
有一天,厂领导把他找过去问道:“你会画国画还是会画油画?”张柏如答道:“都会。我过去还画过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哩。”“那你先画几幅宣传画看看吧。”看来,这位领导有点抑制不住心底的高兴。
是表现表现自己的时机到了!张柏如要来了油画颜料、画笔和十几斤桐油,准备动手。厂领导给了他一幅表现大跃进内容的宣传画,让他放大制作成巨幅画。第二天,他在厂门口架起一口小锅熬好桐油,然后把油打在一面大墙上,再刷好底色,用碳条勾勒出宣传画的轮廓,准备正式作画。几天后,巨幅宣传画绘制成功了。这是泸阳钢铁厂有史以来的第一幅巨幅宣传画,一下子,引起不小的震动。厂里的工人、家属、小孩都争相观看,劳改、劳教人员虽不能到近前欣赏,却可以在几十米外观看。连附近的农民也闻讯赶来凑热闹。接着,领导又让他临摹了一幅毛主席和两个农民在一起的宣传画,也获得成功。
一次,他正在作画,只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操北方口音的女人的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一位50岁左右、干部模样的女人在向他问话。她仔细问过了张柏如的工作情况后,和蔼地对他说:“你对自己的错误要有正确的认识,但不要背包袱。你是有专长、有文化的人才。我看过你作的画和你出的油印报,不错嘛。尽管有人反对你画有毛主席形象的宣传画,我看了以后是支持你的,你要有自信!”张柏如连连点头。
“我准备让你试着画一幅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先不外展。你有信心吗?”
“我一定努力完成任务!”张柏如又连连点着头。
接下来的几天,厂领导腾出大会议室给张柏如当画室作画,时不时还来问问有没有困难。张柏如心里明白,那个女子可能是比厂长更大的干部,这幅“先不外展”的毛主席像也可能会派上什么用场。果然,这幅毛主席像画好后,很快就不知去向,后来有人告诉张柏如:那幅毛主席像已用汽车运走,早就挂到地委大礼堂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