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在茶外
前几天喝到一泡令人铭心刻骨的茶。说来茶也平常,只是市场多见价廉物美的六堡茶。只是此茶选料格外精妙,年份又有三十年之久。人为的精心制作、存放,加上偶然配合的天时地利,再加上永恒的时间,方才成就这一泡韵味极佳之绝品,一饮之下,自然难忘。
几天之后,偶然想喝一碗薄茶,喝完翻出日本茶道的书来看,当看到过去的日本茶人茶会之前所做的准备时,心中若有所动。在日本的茶事里,茶会的主人往往要准备超出我们想象繁杂、整洁的茶庭与茶具。洁净到每一块炭都事先用湿布拭去炭屑,用心到每一块踏脚石提前三十分钟洒上一些水。为了茶事里的一朵茶花,甚至提前半年去云游寻访。我想这个寻访,并不仅只是为了一朵花,也是为了内心的成长。
合上书时,忽然想起这泡老六堡茶,于是我想,不写不行了。
茶之艺
茶本身就是艺术,就是美了。干茶盛装在竹制的小篓中,颗颗饱满,粒粒匀称,是六堡茶中少见的芽叶成茶,虽然比平常的茶细嫩些,盛装的竹篓又比平日见到的小好几个单位,但是当此茶呈现在茶人面前时,仍是带着别开生面的大气与威严。带茶来的老师并没跟同座的茶友说这是什么茶,但仅凭这干茶透出的松、定、静,大家纷纷推测:此是年份极老的六堡茶。
开汤润茶,乳白纱状的茶烟自茶台飘起,久凝而不散,举座皆静。平时要喝好茶前,老师总特别提示我们:要安静,谁也不许说话了。可是泡这泡茶时,大家都敛神静气,注视着茶与水的交融,注视着每一丝茶气的唤发。使人宁静的,并不是“茶”,而是茶中所蕴含的生命力,它的力量博大,却来得从容而宁静,足以使人静下来,我想所谓爱茶,就是希望与之达成交流。
吃茶之美,在于静默,在于不分别。老六堡的茶汤味若槟榔,可嚼,可听,可琢,可磨。当你口中含着一口温润的茶汤,茶气与茶汤的温度合力将四万八千个毛孔一齐打开,污浊尽散,烦闷尽破。此时,茶的苦、甜、陈、郁皆在口中轮回,入口时是清凉、甘甜的,徐徐咽下后,从胃里缓缓升上一股暖意,一种老六堡茶特有的甘醇馥郁徘徊在唇齿之间,使你舍不得张嘴,不忍心讲话。于是平时必不可少的评论与交谈也省略了,你咽下了茶,也咽下了没出口的话,方才发现:哦,原来这是不必说的……
最妙的,原是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苦,本是茶中难以回避的,有的茶用香来遮盖这苦,有的茶用润来化解这苦,有的茶苦的钻心,有的茶苦的回甘。而此茶,此苦,天真坦然,令人直面。初入口时那丝微微的苦,在向你诉说:我是茶。回味时那一缕稍纵即逝的苦,则更短暂,更直接:喏,此即是苦。佛遗四谛:苦、集、灭、道。苦乃第一谛也,你知道这是苦了,并不回避它,贪恋它,追逐它,而是放下它,遇苦之时不惊不怖,不喜不悲,方才算是“经历”过苦了。
经历过苦的人,是可以从苦中得到自由的人。
唯此似有似无,似苦似甜,无是无非时低首一瞥,杯中之汤,如琥珀,如老蜜蜡,如寒夜古寺中老禅师点起的暖暖一盏酥油灯……
自此一茶,物我两忘。
茶之境
世上茶岂止万种。而每一种茶,都必有其知音。读茶如六堡,我觉得六堡中最有力的乃是:和光同尘(注1),不忘初心。
人生,还真是像是一次旅行。跟自己商量好了目的、归期,联系好了驿站,最后却往往忘了要到哪里去。一些美丽的风景可以使我们迷路,一些荆棘可以使我们退缩,因为这种种假象层出不穷,种种假我使自己迷惑,久而久之,我们就忘了自己要去哪,也忘了为什么要去那儿。我们将自己调整到越来越随波逐流,越来越自欺欺人的境地,教自己的心各种偏见与谎言以适应这个暂时的驿站和暂时的假象。
可是心不昧境。于是在旅途与终点的屡屡错过之间,矛盾产生了,慌乱产生了,不确定、不安全与不信任也产生了,彼此之间的仇恨,不可回避的产生了。可怜的世人,为了在假象中维持那一个苦苦捏造的假我,不停地制造着动向和意向,不停地暗示着别人和自己:这是我的房,这是我的车,这是我喜欢的品牌,这是我厌恶的人……
茶之境,亦是一条茶之径。拨开这些假象,拨开那个不停要跳出来证明“自我”,害怕真相的软弱的“我”。当你卸下种种面具,不再苦苦扮演自己,当你放下种种欲望,不再迎合执著,当刻意熄灭,造作止息,定有一个自然之真我,在路之尽头与你相遇。当一泡茶用发自生命的体验,用真实向你发问时,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就是茶之道。
禅茶不二
禅茶的可恨,可恨就可恨在“禅”之一字。赵州从谂禅师之可爱,可爱就可爱在三称“吃茶去”(注2)而不是“吃禅茶去”。
禅茶不二,是身体力行的体证,而不是费劲心机、自以为是的弄出一种叫做“禅茶”的东西,满怀期待的等着世人顶礼膜拜。如果说茶与禅之间有一些联系的话,我想那在于茶事之中的念念不失,在于“善护念”,在于对一次茶事与茶、茶人乃至世间万物发自内心的珍视与尊重。一种来自接受的尊重,一种洞察世事的穿透力,一种理解之后的宽容。一种拨除纷乱,静至极谧时可聆听和发现到的宇宙语言,这,也即是成就菩提,禅茶不二的指向了。
注1:
和光同尘:语出《道德经》五十六章,原文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注2:
吃茶去公案:有两个新来赵州观音院参访的僧人,赵州禅师问他们其中一人,你从前来过我们这儿吗?那位僧人说:没来过。赵州禅师就跟他说,那你吃茶去吧。又问另外一个人,你来过我们这儿吗?那个僧人说,我来过的。赵州禅师仍然说:吃茶去。院主(寺院中的一种职务)在旁很不理解,就问:方丈和尚,没来过的,让他吃茶去也就罢了,那来过的为什么也让他吃茶去呢?赵州禅师就唤他一声:院主!院主忙应“喏”,就相当于答应着了。赵州禅师对他说:你也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