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其实很难确定一个人的模样,就像难以确定水的样子。时间一刻不停地改变着万物,一棵幼芽能长成参天大树,一个清新光洁的年轻人,同样也会变成粗糙陈旧的糟老头儿。你看着绝无相像的两张脸,却不能否认他们就是一个人。是的,他们拥有同一个身体,只是你不能确定,哪张脸才是这个身体真正的主人。在这个问题上你永远找不到准确答案。
我最大的癖好就是翻看老相册,那里藏着许多人的旧影。他们保持着过去的模样,仿佛已被时间遗忘。我端详过父母年轻时的照片,母亲一律的神情疏淡,即使在耀眼的聚光灯下,有着繁华的城市布景做底衬,也不能让她羞涩紧张或者喜出望外。你说不出她哪来的从容和镇静,就好像,这样的光亮和繁华,本来就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置身其中,就像草木扎根泥土一样理所当然。相比之下,父亲则兴奋得多,他在镜头前面喜欢摆出欣喜难抑的模样,由于过于用力,以致与母亲形成一张一弛强烈的反差。母亲对他的表演化倾向嗤之以鼻,父亲则对母亲的平静冷淡表示不满。他是穷苦出身,向来对生活的点滴改善心怀感激,所以,他认为既然照相属于较为奢侈的事情,就至少应该在态度上有所表示。他们似乎一辈子都在为这样的事情纠缠——直爽外露还是不动声色、脱口而出还是三思而行。
我感谢他们留下了年轻的模样。因为到我懂事,他们已经人到中年。我永远不可能与年轻的他们相遇,不可能看见他们20岁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光彩。而照片留住了这些。
而我拿什么留给我的后人?他们现在尚无端倪,但100年后,没准就有一个像我一样热爱追问的年轻人,想知道太祖母的模样。如果他(她)先看到我最老的照片,一定会沿着时间的脉络把中年、青年乃至童年的我一一寻找回来。我愿意在我的后人面前重新还原成小孩子的模样,童真,稚气,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她),以致他(她)都难以相信,自己就是从这个小孩子身上生发出来的枝芽。
所以,最近我爱上了照相。我已经过了最漂亮的时候,眼角有了皱纹,脸庞不再紧致,但这就是我现在最真实的样子。我对着镜头微笑,同时也对着遥远的未来微笑。我想对那个正在盯着我看的晚辈后生说:“嘿,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