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同地方与它们相遇——沙发或者卫生间里,床头或者梳妆台上。它们随意散落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像一袋袋饱满的大豆,安详地散发着抚慰的气息。这气息叫人沉湎和感怀,让人觉得自己是一棵树,本来是睡着的,却忽然因它苏醒过来,不仅醒了,而且长出了叶子,不仅长出了叶子,还跃跃欲试地要开出花朵。我每天在这样的气息中忙来忙去,感觉一天比一天纷繁美丽。
人对生活的觉醒是需要引领的,当我开始阅读它们,一束光芒就静静打在了生活的舞台上,于是,冷硬里的柔软,平淡下的波澜,欢颜后的泪水,都在光影里一点点清晰起来,我身陷其中,浮想联翩,感慨万千,到最后,一个木讷的人,慢慢就长成了一棵会开花的树。
我说的是一本很老的杂志——《小说月报》。我们在1987年的冬天相识。之前它们住在西北一所高等院校的宿舍里,与哥哥的大学教材混杂而居。那是一间狭窄的房子,因为背阴墙壁常年潮湿斑驳,多亏书的辉映,才有了一些知性的神采。后来它们千里迢迢转寄到我的手上,60多本杂志排列在一起,依然朴素安静,儒雅随和。我抽出一本,封面是《人到中年》的作者谌容,再抽出一本,是《棋王》的作者阿城。他们都是当时文坛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电影和广播里都在播放他们的作品,而他们看上去姿态端正,态度诚恳,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知识分子的冷淡和倨傲。我喜欢这样的沉静温和,透着宽厚,还有一些天然的高雅。高雅在我的生活当中是罕见的东西,所以,它们轻易就打动了我的心。
我坐在学校简陋的大通铺上阅读它们,但只读了一句就停住了。我读的是谌容的《散淡的人》,她开篇就用了这样的语气:
头两位应邀来临的客人,是杨子丰先生及其夫人罗云青教授……
您一定还记得第一次吃奶油冰棍、第一次喝汽水或者从狭仄的地方第一次走进超级商场的感觉,犹疑,惊讶,不可思议,超乎想象。从小到大我都在学习用力地描述。比如一个人精神就说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在我贫乏的阅读经历里,还从来没见过用这么舒服的语气写成的文章。这感觉水流一样渗透到我的身体里去,让一个少年的精神感到了空前的畅快和滋润。我于是一路舒服下去,心中充满了穷人乍富的窃喜。我觉得,对于一个生活枯燥的高中生而言,它们的到来简直就是天降甘霖。
后来我一直幻想有一场访谈。我希望主持人问到人生启蒙的问题。这样我就可以正式地表达对这份杂志的感恩。因为在花样年月,一个人朝哪个方向走都是可能的。而我,在远离父母的环境里,有一年多的时间,是在丛维熙、陆文夫、谌容、阿城、张洁、程乃珊、刘索拉、铁凝等这样一些作家作品的熏陶下度过的。关于城市,关于人生,关于命运还有爱情,它们给了我最初的也是五彩缤纷的答案。至今,我还记得陈建功的《卷髦》、汪曾祺的《受戒》、张承志的《北方的河》带给我的长久的愉悦和震撼。而两年前,我与70岁的舅舅第一次见面,这位老文学爱好者说起玛拉沁夫,我说我在《小说月报》上看过他一篇《爱在夏夜里燃烧》,老头儿一下握住我的手。从此我们成为忘年交。
现在,阅读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更改的一种习惯。文字也如众生,有的笨拙,有的犀利,有的造作,有的智慧。我常常对着一些文章微笑起来,因为我对它们心领神会。这是《小说月报》引领的结果,它让我觉得,这个看似平淡的世界真是滋味无穷。感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