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读《玉秀》,我已经超出了毕飞宇创作这个作品时的年龄。我因此能够察觉出作者当年写作时那一点点刻意,一点点自矜和年轻人才有的一厢情愿。事实上,这些年我淡忘了《玉米》,淡忘了《玉秧》,却唯独对《玉秀》念念不忘。因为它就像一座青春的墓碑,让人每每经过,都不由得驻足感叹。
故事放在了1971年。这是一个值得玩味的年代,既蒙昧无知,又激情涌动,既标榜正义,又崇尚特权。在遥远的乡村如王家庄,人们的世界观,还只能靠祖辈传承下来的是非标准和当时的社会风向塑造完成。可以想到,在朴素为美、贫穷光荣的主流意识中,漂亮的、妖娆的、“一心一意要做她的狐狸精”的十七岁女孩王玉秀,在乡邻和姐妹们眼中是多么另类和可耻。她是从“正确”思想中旁逸斜出的一枝变种,越美丽、越烂漫,就越激发起众人将其打压和毁灭的欲望。
其实我们并不缺乏这样的体验。生活中,任何抵触、反抗、不合作、不认同,都随时可能招致严厉打击。如果说,玉秀被野蛮施暴,是乡人对王连方所造罪孽的迁怒和报复,那么,姐妹们对玉秀遭遇的拍手称快和言行践踏,则是一个群体对叛逆者真正的制裁。从这个角度看,貌似寻常的姐妹恩怨,实际上是两种意识形态的对峙和角力。
这样的戕害几乎贯穿小说始终,是一个驯服与被驯服,强势剥夺与自我放弃的过程。其间充满着人性的丑恶与悲哀。在这场力量悬殊的对抗中,玉秀始终孤立无援。就是这样一个几乎完全放弃了抵抗的人,即便她学会了俯首称臣,习惯了被轻视、被羞辱,尽了最大气力来收敛自己,取悦他人,仍然阻挡不了环境对她仅有一点天性的围剿。时隔多年,我仍记得小说中突如其来的那场雨——“玉秀伸出手,去抓檐口的水帘。郭左也走上去,伸出了一只手”,“玉秀的手还伸在那儿,人却走神了。走得相当的远。眼睛好像还看着自己的手,其实是视而不见的。乌黑的眼睫毛反翘在那儿,过一刻就要眨巴一下,一挑一挑的,滴答一下,再滴答一下。也有一种令人凝神的幽静,也有一种催人遐思的缠绵。”这一刻的玉秀,美丽、安静,既不是玉米深恶痛绝的“风流种”、“骚骨头”,也不是郭家人面前自轻自贱的小丫鬟、傻丫头。爱情还原了她风情雅致的真实模样,那么端庄,那么高贵。纵然这爱情是又一场磨难的开始,此时看来,这难得的宁静和真实,却是如此打动人心。
《玉秀》让我们重新记起了慌乱无助的青春年代。暗地里的喜欢、思恋、幽怨、悲伤,因为私密只能一个人承担的沉重,都与我们似曾相识。而这些看似稚嫩的秘密,最终很可能会成为一个人一生都不愿碰触的隐痛。当我们看玉秀怀揣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费心遮掩却又欲盖弥彰的时候,不经意的一刻,眼前会忽然闪过年轻的自己,仿佛那个莽撞少年重又站回到了人生孤岛上,四顾茫然,没有一个人可以放心依靠。
毕飞宇在他的创作谈中说:“玉米、玉秀、玉秧,我最喜欢的姑娘是玉秀……她是一个穿越了我的想象一直扑到我怀里的女孩子,我热爱她手指和头发窝里的气息。”而我,同样愿意将这个女孩深深揽进怀里。因为,这世上,总有一些像她这样的人让我们刮目相看。他们越凋零,越高贵,像暗夜里升起的一轮明月,替我们活出人生的另一种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