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我排行老二,姐姐老大。其实姐姐之前,还有个老大,是哥,父母的头胎。母亲生他时难产,“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生死攸关的时刻,父亲选择了前者。老爸明智,若保了哥,无需赘言,一切就结束了。
那是提倡“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但实践的却是“不一样”的岁月。大儿子丢了,尾随了个闺女,多么失望!我呱呱坠地,父母如获至珍!掌上明珠似地捧着,贫穷的家庭采取了两大举措:一是,为我认了老干爷;二是,从拮据的生活开支中挪出专款,请首饰匠打了一副银手镯。手镯上坠着几个精致小巧的银铃,小手一动,便发出细细清脆的金属声。
有年初夏,老干爷登门,当然打酒招待。吃饭间,街坊着火了,顿时浓烟滚滚,大呼小叫,哀鸿一片,忙乱中,搬迁了家中所谓值钱的被子、箱子、棕床。恢复安定的第二天,母亲抱我,一摸,手腕缺了什么?她头皮一炸,忙拉开条桌的抽屉,手镯不翼而飞。飞走的还不止手镯,打那之后,老干爷没了踪影。
闪闪发光的银手镯,无端地失落了。在我稚嫩的记忆之绳上,打了一个死结,解不开。时间是个抛光机,能把心上的疙疙瘩瘩抛平。为了生存我东奔西突,白发、皱纹、骨质都在增生,手镯的银光也慢慢黯淡下去。
大约是在与妻子谈恋爱的时节,是时节不是时候。内弟因伤寒住进了县医院,我特地请了两周假护理,我值夜班,妻子上白班,往复循环。上半夜在昏黄的灯下看点滴、量体温、掖掖被、翻翻书,下半夜在床边的凳子上枯坐,累了瞌睡了,就到走廊上“散散”步,清醒清醒,步子总是飘的,脑子总是糊涂。那夜,月真的好,皎洁如银,“月光如水水如天”。飘步到走廊暗暗的西头,模糊的双眼似乎发现了一样东西,既陌生又熟悉。那是什么?灿灿的,发出些许耀目的光。银手镯,呵,银手镯,曾经戴在我肉嘟嘟手腕上的!尘封的记忆被唤醒。趋步上前,弯腰捡拾。将要捡到的一刹那……破绽出现了,月光的环,落在我的食指和大拇指上,变了形。
有月的夜,可能,“银手镯”都要失落在这里的。今夜与我意外邂逅了。我缓缓地直起腰,失而复得的喜悦随之消失,心田雾起……
抬头,看见了顶楼挡雨水的铁盖板上锈蚀的洞眼。“银手镯”从那儿溜进来,等待人去捡拾。“一只打翻的酒盅∕石路在月光下浮动∕在草压倒的地方∕遗落一枝映山红∕……在薄脆的寂静里∕做半明半昧的梦”。真的,一场“半明半昧的梦”。
若干年后,读到鲍尔吉·原野精美的《月光手帕》,故事的情景与我经历的竟如出一辙。是他感受了我,还是我克隆了他?大脑已存盘,捏着书页,我自己都懵了。也许,这就是美的情境在人的内心唤起的一种通感吧。原野是“月光手帕”的旁观者,而我是“月光手镯”的亲历者。那捡拾瞬间的复杂感觉和事后对心灵的隐隐冲撞,语言难以描摹,欣喜、兴奋、遗憾、意外的失望、长长绵绵的惆怅……啊,月光。在《月光手帕》里,原野认为,月光“辜负了小姑娘轻巧的半蹲拣手帕的样子”。月光就是月光,从来不曾辜负谁。尽管它随心所欲地制造幻象,每每令人上当受骗。但它,在枯燥平庸的日子里,为我们添一抹激动,悬一丝念想。暗里,划着了一根火柴,突然把生活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