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久慕南方有嘉木,春风最多情。
2017年,我经湖南去江西,在湘西呆了几天,我们要翻过雪峰山,车在安化坏了。好在我们遇到了山西老乡,是一位来安化做黑茶生意的商人,他帮我们联系修车,并热情邀我们到茶厂和茶馆观光。
深秋的天空,有些微微凉意,资江碧如琉璃,依稀有水鸟的鸣叫,水面上有一条小船,渔人用一种黑色的罾网捕鱼。站在这里让我想到洞庭湖、凤凰城、“茶马古道”、“ 梅山文化”……它们都是我不了解的事物,因陌生而神秘,有一种遥远的美丽。
中午,车还没有修好,我们吃了安化腊肉、农家饭,店家从门后取下一扇肉,肉上有厚厚一层黑烟熏过的痕迹,热水洗后切片,一蒸即食,色泽金黄,香味亮烈,肥而不腻。我慢慢定下心神,随大家沿着街道溜达。也许是腊肉的余威,也许是秋日艳阳光芒射人,或者还有我的焦虑……此刻的我口渴得很,像一首记不太清的歌词所唱“我能喝下一条河,我能喝下一条江……”
我忽然闻到了茶香,抬头一看,山脚下有座小楼:“白沙溪黑茶体验馆”。茶香自南向北飘荡入胸,“黑砖”、“花砖”、“茯砖”、“天尖”、“贡尖”、“生尖” ……那么多的茶,盛在玻璃大罐中,罐身上贴着仿古的纸签,那些字字烁金的茶名被书写在上面,美得不似人间。我幼时神往的嘉木神品,今日都在眼前。
烈日渐西,阳光转为玫瑰色,抹在山岗上,从窗中望出,日色清艳如湘女。茶末在杯中转动,片刻后安静伏于杯底,茶汤红褐,间或有数点黑色星星浮起,给人以秋高气爽的明丽景象。资水像一条长长的绸带,系在山城腰上。远处的山谷豁口有婀娜的少女,戴着花头巾,轻盈地在河边走。
二
我走进了白沙溪茶厂。
我看到高大的“七星灶”,它是用来烘焙黑茶原料的。导游为我们讲解黑茶烘焙的奇妙流程:烘茶要用松枝明火,取上好的干松枝旺火燃之,焰色金黄明亮,这样焙干的黑茶掺入了松烟的气息,清香怡人。黑茶之王“千两茶”就是用这种方法炮制,它用天然的竹篾蓼叶包裹,由七个壮汉捆扎踩制,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在露天凉棚下的日晒夜露,方可完成,因而黑茶的加工工艺是所有茶类中最复杂的。而更为奇异的是:“七星灶”的灶孔是根据北斗七星在天河的方位而在灶台相应位置排列,以便使灶上摊铺的茶叶吸收天地灵气……听着讲述,看千缕茶香万层松烟弥散于室内,恍惚间,一种辽远而神秘的感觉在我胸中生发——这天人合一的茶道,难道是受到天罡北斗的神谕?或许正因为它承载了如此源远流长的历史使命,才有如斯神圣的涅槃。它的加工制作取法于天,来归自然,是光阴与光明的真谛。
我看到一段真实的记录:连接漠北草原与湖南中西部山区贸易的晋商集团,为了进一步扩大商业“版图”,在安化开设茶行。我去看了一所老茶行留下的大院子,里面住满那个来自晋商家族的后人。正面堂屋中间供奉着已故先人的灵位,神榜上写着“太原堂上”。距留守在老屋的人讲述,至今山西和台湾还有很多亲戚会时不时的走动走动。晋商与茶园的契约如同表里山河对三湘大地的承诺,这个产业链以姻亲的形式合并生根,这万里茶路的浪漫超乎我的想象。
如烟往事消散于一盏清茶。当我在数日之内,从太行山麓抵达白沙溪旁,追溯黑茶的历史时,那茶马古道上如云的马队早已随着低哑的銮铃流逝于时光一侧。我的身边坐着来自杀虎口的晋商后裔,他的黑茶经销铺陈在右玉。那是一个朔风呼号的茶叶交易市场,他用车皮将这里的黑茶运往内蒙古,再经下一级茶商销往国外。在包头、二连浩特、甘南、乌鲁木齐……然后是蒙古国、俄罗斯。几十年的生命之旅滚动出他的庞大财富,他的帝国构建于这万里飘香的黑茶。
月亮彻底隐没于一层极厚的云,星光陡然明亮起来。我寻到了北斗七星,看到了这给安化黑茶度化金身的神奇星座,此时,它斗杓所指,正是这黑茶的去向,我的故乡。
(本文获征文大赛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