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Cherry：

    我并不知道你这周回南京了。我于1日晚上从南京飞长沙，又乘了大约三小时汽车到了益阳小淹镇。晚宿资江岸，开了窗就是资江。我的房子和资江隔着的空地上，是老茶树，白沙溪茶厂从山里和民间收来的，皆在百年以上，最长的一棵有三百岁了。刚住下，我就去看了这些树。

    元月一日我们在紫金山下散步。那是2019年的第一天，我们相约看紫金山。这是你决定离开南京选择去另一个大学的第一个新年。夜里下了一点薄雪，我六点出淮安城，二百公里的路开了三个半小时。可是，还是看到了早晨在钟山里的样子。停了车，打开手机，看到在洛杉矶读书的小朋友在晒她才喝到的一杯热热的龙井茶——这个时节，喝的必是去年的陈茶了。新茶还待长出。但小朋友仍是感动：

    需要十级安慰，枯竭的中国胃，我的命又靠一杯热茶续上。

    下午四点返城，天忽然晴起来，山光物态有若知人。这一天，我们走过的路上，四处是微微的积雪，看到很多茶树，枝条里隐隐藏着青晕。

    我向你说茶：到底是不同年纪了，淡嫩的明前茶，喝上会觉得轻薄了。一年喝上一杯，只是过了一年的仪式，不那么贪恋它了。每天的上午，我需要加喝咖啡了。

    我曾向你述说我曾在《平民之城》里写到我祖母喝茶的样子。我小时候觉得茶是多么神奇：从枝上的芽如何到杯中，在生命最饱满处被收拢，压抑。变得枯燥、蜷曲。然后被搁置，它是多么经得起搁置啊。但是，只要它回到一杯水中，它就又是绿的了，枝叶柔润，明亮饱满，好像从没有经过任何搁置和收藏，它只是才从树上来到杯中。它从没有被消磨和损耗。像一种被我们渴望到达的生命。

    茶，在我的偏见里，它是有性别的，如同酒，都应是和热血之物同类，是男性专属。而那些老茶，发酵茶，绿茶、白茶而外，更是酽而味沉之数，要一定的年纪风霜可以降下，喝得下亦消受得起。它不可能被一个年幼的、口感里只以甜为唯一好味的女孩接受和认同。

    亲爱的Cherry，这一次行程我尝到了更酽的茶，它改变了我很久没变的过一天的模式，上午两杯龙井或碧螺春———有时也会喝毛尖、雨花、云雾、紫笋、白毫，喝四川眉山里的冲淡生茶和隔壁六安的瓜片，我实在是爱了它们多年，遇到了总是会买。倾尽仅有的薄资而不惜。

    我有时好像也不是喝茶，只是赏茶：小小的、嫩嫩的芽浮在透明的杯子里，我喜欢，水漫漫的、淡淡的绿起来，那是春水的样子啊。是盛唐开始前江边升起蒙蒙白雾，是东坡“骑驴渺渺入荒陂”时心神一刹那的游离，繁盛丰沛的春天气象被收在一杯水中。像春天将浓时，我伸手拧出了它的汁液。

    不需要煮，不必要很久的盛放起味——就年华正好，只有这样的茶才配得起好年纪时的人生。我曾那么爱的都只是当季的茶。

    但是，像人生的场面终于有一天要沉静下来——沉到一个实处，呃，终会有这样一天，这样一处地界吧。我一直知道。但从不知以哪一天为记，为界线。

    7月3日上午，在白沙溪，我喝了一杯二十年的千两茶。一茶新开，始顾昔日儿童皆已长大，计及盛年旧友，亦数已凋零。暮光初起，好山遮尽，只余沧溟。而头一天，我喝的是有一款有金花的才两三年的茯茶。

    千两茶比之于茯茶，是在春天的晚处了。盛夏要来之前，之前的芽叶三番两次被采过后再生的叶子，茁壮、丰盛、粗粝，不那么娇嫩和温柔。但是，也更厚重并禁得起搁置了。像平常人家不被娇养的长子，知世事广大，收得下各路教化，也咽得下林林种种酸楚，扛得起摔打、磕碰，放得开襟怀，也守得住真我了。没了烟火气，有了淡定气，也有了一种人事折不损的力——这力，就是我曾说过的生长力吧。

    是的，我在说我喝到的这杯茶。

    忽然无觉中，我被一杯不期再遇的茶收服了——那么静的、透明的、一层层沉下去的琥珀色，热热的，有扩张力的口感，有一点微涩，比苦清淡了些，和甘又隔了很多层距离。

    Cherry，你知我素爱一人于静中喝一杯茶。年来亦爱藏茶如收书。我曾偶访专卖茶器的场子，目很多茶器被做成多人同饮的状态，适用于几人对座，小盏分来，各有所执。可是，Cherry，喝茶于我不是喝酒，要是一有人说话，又说些势利杂音，那茶再好也喝得无趣。两人之外，就是茶话会了。而同喝一款茶的人，是不用多言，就可以生出了解的。

    我是有偏执气的人，以前亦曾偶购黑茶。但因为一个“黑”字，和它之间就若横生了罅隙。汉文字是摹物表情之属，觉得“黑”之字既为其所用，必和不清亮有干系。而我因素不贯过夜黑，扩至不喜欢黑色之物。视它是黯淡，暮色，这些事物情状的近义语。

    若言黑茶，亦实非益阳一市所独有，亦非湘之一省所独有，如云南即盛产熟普。此番所过之益阳属地安化，观之实是独得天地精神之气暗助。

    Cherry，其实为伊独倚地气之故，兼重岁寒之心。

    这两天，因为尝了这一杯茶，也对木叶如何成茶有了想了解的心。我两番到制茶车间流连。

    从杀青、揉捻、渥堆到干燥，一个工序接一个工序去探看。看一簇簇平常叶子如何经高温蒸熟、火焙，色泽逐渐变黑、变褐，再至乌油温润，然后，被压制。被紧实、凉却。然后，看它慢慢生出茶气。变成我看到的一块普通的茶的样子，再不怕雨淋、风吹、日晒。不怕被辗转、流通。

    是的，在人世，它是这样一杯茶，它如同盐。它有盐的位置与功效。亦可并放于药物之格。它治愈寒凉、积滞之外，亦疗静夜辗转不眠之烦躁、不契于俗世之精神。

    世间千山千河都有自己的气质和性情吧，资江水碧资水清，每一条河做母亲的样子也都有自己的不一样吧，都有自己不同于万千同类的生养吧——资江水养的茶树，自也有自己的一抹不同于他处红尘的傲娇风神吧。

    余挚爱卢仝之《七碗茶》，每临杯举盏，尝默诵：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亲爱的Cherry，你我相识多年，每遇有感，常言来信往，你知我是何等不能抵抗一杯好茶恰当的温度——心甘意愿被它消化，很多杂事，羁绊，唯一碗茶能让我静下。归心自处，重回草木之本心。晚上，我用它慢慢过滤一个白天；早上，用它做一天开始的仪式。

    在一杯合意的茶前，我会变得骄傲：我的人生不需要知音。往来今古与我对谈者，都是白居易、刘禹锡、苏子、王荆公这样的高士赤子。我将越过眼前的困难，我会更强大。我会在心里对自己如此期许。

    昨天，我向一个小孩认真解释我的英文名Vita的意思。我说，它在西班牙语里是生命之力流过所有生灵的女人。愿茶也是那些能经历千山千水的力量。喝茶那么久，千杯百盏地喝过，却从没有为它写过片语只言。与白沙溪黑茶之一见，既奏流水亦何惭？

    亦以此遵嘱之记，报答关照。

    Vita

    2019年7月18日9:30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