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跟着外公、外婆去了乡下的一个试验茶场。从六十年代起,他们在那里陆续做了几十年的茶树育种研究,当年公家给他们分了一个宿舍供临时居住,快退休了,宿舍便要交还给公家,那次就是去收拾打包。
大人们忙着打包收拾,年少的我则东翻西翻搜寻些有趣的玩意儿。因当时已搬回城里十几年了,宿舍也多年未有人住,都是些七十年代的物件:各种红色皮面的“书”、连环画、“热水瓶”式钢笔、子弹壳儿……我兜里面装得满满的,裤子要靠提着才能走。大人们收拾东西没我什么事,我就坐在门边的一块砧板上自己玩子弹壳。一上午过去了,大人们也差不多收拾妥帖开始装车了。一看能回家,我一骨碌爬起来,顺手捧起了那块砧板,钻到车里找个好位子继续等着。大人们上车后,外公看到我手里捧着的这个“砧板”,一扫疲态,突然来了精神,一把接过,反复在手中摸索端详。小水桶粗细,表面有歪歪扭扭的锯痕,边缘的“树皮”部分斑斑驳驳,这是一块典型的木料一般般、做工也一般般的砧板。“这是茶。”外公突然说了一句,“这是老家安化的千两茶。”
什么?这是茶?虽然当时我才八九岁光景,但是从小也见过不少茶叶,包括内销的绿茶、红茶、乌龙茶,还有出口的珠茶、眉茶,我都见过,但这个“砧板”一样的茶听都没听过。外公解释说:“原本是长长的一根,这个只是中间切的一段,湖南老家做的,是五十年代从老家带出来的。安化有一个很大的茶厂以前专门做这个茶,房子都是以前苏联专家造的。”安化老家对于当时的我,只停留在“菜非常辣”“腊肉很好吃”“有好几个年纪很大的姑婆喜欢围着打桥牌”的印象。“一个很大的老茶厂”“千两茶”这几个字眼头一回印入我的脑子了。这片又圆又黑又硬的“茶”,也是安化老家给我的最初视觉符号之一。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2007年,我读大学了,跟随外公第一次回老家。经过了半天的颠簸,一路晕车,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安化小淹。大概是艺术类学生的通病,我尤其喜欢老旧的器物,觉得经历了时光的浸润,器物从三维上升到了四维,更为饱满和丰富。第二天一早,我便拖着尚没睡醒的远房表舅带我去见识“专做大柱子茶”“房子是由苏联专家造的”那个很大的老茶厂。茶厂离镇上两三公里,小路坑坑洼洼颠了一路。也不知是太早了还是放假了,茶厂大铁门紧闭,喊了半天也每个人出来应声,于是只能在外面看看。红墙、黑瓦、砖木结构,有些破败,但特别有时代的特征,这家茶厂给我的感受与江南丝丝细雨中的采茶姑娘截然相反,在高耸厚实的墙头下,映入脑海的是那个集体的年代,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由于打扮像个游客,言语不通,也没人搭理,最终也没能进入厂区一饱“柱子千两茶”的眼福,在外面转了一圈后,无果而返。“墙头如同茶厂的历史一般,很厚很红”“有些衰败”“干活的工人力气应该很大”这几个关键词就是白沙溪茶厂和我的第二面之缘。
一晃又是一个十年。当年坐在门前茶墩子上的“小屁孩”根本不会想到,当年在茶厂门前穿着冲锋衣探头探脑的“青年游客”,将和团队一起,举旗加入曾经相隔千里的老家茶厂,成为“力气应该很大的”队伍中的一员,摆弄起一片片如同“菜板”一般的茶砖。同时,白沙溪茶厂也早已涅槃重生,队伍的“力气大”也不再只是停留在工人胳膊粗的层面了,如今的团队兄友弟恭,团结一致,相互帮助,“力气”愈发大,业绩也年年攀高峰。
白沙溪茶厂之于我,从曾经遥远的文化符号到探头探脑管中窥豹般的匆匆一瞥,最终自身全心的投入。三面之缘,一生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