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外婆，总是戴着一副老花镜，勾着背专注撬茶的形象。年年冬日她都做着这件事，就像茯茶永远撬不完。

    茯茶对于外婆来说，大抵很重要，然而她自己从来不喝。她每每撬完，都拿着放大镜盯着那些茶末认认真真看来看去，然后再将稍微大些的茶末和粉末状的茶末分开，区别收藏，粉末状的茶末总是被装在精致的铁皮盒里，放上数月之后再拿出来煮水喝，这茶水我从未喝过，外婆也从未喝过。

    “你阿公啊，总是咳咳咳，就是有个什么菌高了，人家说这个茶末里有一种金色的东西可以把你阿公那些高的都弄下来，下来了就和我们一样了，没事了。”

    “可是阿婆，茶末里有什么呢？”

    “是有神奇的精灵吗？”

    “对呀，有金色的小花，阿婆年纪大了，拿着放大镜才能看到，你小孩子眼睛亮，瞪大眼睛就能看到。”

    小的时候我经常这样问外婆，然后瞪大眼睛在那些粉末状的茶末里寻寻觅觅，却总也没有看见外婆说的金色的小花。

    外公本是医学世家的后人，却在少时因家庭变故从无忧无虑的少爷成了地主，往后的时光有批斗等着他，于是他在正值壮年的年纪，患上了肺结核。

    在那缺衣缩食的年代，外婆不知在哪里听得了茯茶金花的名号，知道它的养生功效很好，于是省衣缩食保证了每年购置四块茯茶茶砖。母亲说那个时候外婆把茶砖看得可严，像宝贝一样藏着，而且煮出来的茶水只给外公喝，她经常端着茶跟在外公身后，嚷嚷着：“再喝一口，再喝一口，金花是很好很好的东西。”这样的画面一晃三十余年，时光缓缓，感动了我的却是他们爱的日常。

    长大以后，我逐渐接触到各类茶，最先了解的自然是茯茶，也是生平第一次在高倍放大镜下看到了金黄色的球形蘑菇菌，这就是金花，也就是外婆眼中神奇的精灵。同时，也知道了“神奇的精灵”对于肺结核并没有独特的疗效，但有超强的降脂降压、调节糖类代谢、改善肠道等功效。

    那日，当我周末放假来到阿婆家，推开门，看到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阿公拿着放大镜在慢慢地挪动着，他正在看本草纲目，阿婆则在专注地撬茶，还时不时用茶针在头上挠痒痒。懂得的人会知道，拿着针挠痒痒是对这项活动有多娴熟。

    但是，当时的我，却突然间怒吼起来，因为知识让我对外婆日复一日无知且无用的举动异常反感。

    “阿公喝这个茶是没有用的。”我吼道，我听到我的声音打破了三十年来的沉静。

    果然，外公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第一次对我发火：“你小孩子懂什么，如果这个茶喝了没用，我能活这么多年；如果没有这个茶，都可能没有你。”

    当时的自己，委屈得嚎啕大哭，冲出外婆家的院子。我蹲坐在幼年时经常嬉戏的小溪旁边，外公缓缓走过来，他摸着我的头说：“阿公当然知道金花茯茶对于结核病没有好处，但也没有坏处，关键你要知道在以前那样困难的日子里，如果没有金花茯茶，你阿婆没了指望，就会有无边无际的担心和焦虑；如果没有金花茯茶，兴许你的阿婆都活不到现在，她可是有家族遗传的三高啊。”

    “可是，阿婆并没有喝茯茶啊。”

    外公在嘴前竖起了手指头，他揭开了一个长久的秘密，原来，外婆每次给外公煮好的金花茶水，外公并没有喝，而是将茯茶茶水置换给外婆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