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大姐结怨多年。

    大姐19岁那年，有人说媒。小伙子是李村的，在镇上供销合作社工作。鼓鼻子鼓脸儿，大姐一眼就相中了。

    处了一段时间后，登门拜访。小伙子手里提着一包点心，草纸包儿，上面覆盖着一张白底红花的彩纸，朴实之中带着精致，像小伙子的人一样。父母对这个准女婿也非常满意。

    那包点心，母亲锁进了柜子。透过柜门的缝隙，它诱人的香甜气味像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鼻孔。每次进出屋子，我都忍不住使劲儿吸几下。怎么才能吃到它呢？想了好几天，最后决定还是采取老办法。我趴在土炕上，装肚子疼，不吃饭。到了晚上，面条、米粥、炒鸡蛋，母亲逐一问遍，我还是摇头。有点失望的母亲眼睛一亮，问我：“点心吃不吃？”

    锁芯转动，柜门吱呀，那透着油、飘着香的草纸包儿便摆到了我面前。我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却故意装作没有精神又没有胃口的样子。可是，馨甜酥香的点心一旦入口，又怎么能忍得住？一块、两块、三四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病人了。

    大姐嘱咐我别噎着，二姐说我好像八顿没吃饭似的。我反驳：“这是因为供销合作社的点心好，看着香，吃着更香。”大姐笑出两个小酒窝儿，二姐曲曲鼻子揶揄她：“人家说的是点心，又没说人。”

    两张空草纸，母亲叠了起来，说匝几张纸钱。等到清明节，给姥爷姥姥去上坟。可巧，第二天小伙子来家里找大姐。母亲突然想到了上坟的事，她顺口让小伙子从供销合作社拿几张草纸过来。

    小伙子在供销合作社是售货员，他们的柜台上摆放着很多或大或小的草纸。我和大姐去供销合作社找他的时候，亲眼见过他用草纸娴熟地给顾客包点心：称好的点心在四方的草纸上摞好，先掀起对着自己这面的草纸的一角盖住点心，再将两边的草纸往上一拢，然后把对面的草纸折上来，平抹纸面、回掖纸角，四四方方的点心包儿就包好了。覆上一张彩纸，牵过手边的纸绳，纸包儿翻个儿，紧紧实实的点心包儿就系好了。纸绳会在上面挽个提留儿再揪断，顾客提着点心满意而去，大姐看着整个过程一脸欢喜。我在旁边纳闷：“这有什么好看的？”

    大姐也不看我，直着眼睛说那个包点心的人好不？你长大了也来供销合作社上班吧。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在柜台上厚厚的草纸摞儿里拿几张草纸，对小伙子来说，还不就像从兜里掏火柴皮一样简单？况且他是母亲的准女婿。母亲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她的准女婿的回答。

    “那可不行，那是公家的东西。”

    我的未来大姐夫，就这么虎里虎气地把未来的丈母娘噎了回去。转脸，他还笑呵呵地对大姐说：“咱俩赶集去吧。”最可恨的是我的大姐，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意识到母亲心里升腾的愠怒。她连看也没看僵在那里的母亲，美滋滋地就跟着人家走得没影儿了。

    母亲是一个要强的人，家里家外一把手，她容忍不了别人对她的轻视，何况是她认为的两个应该恭敬谦卑的晚辈。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母亲不接受任何劝解和道歉。

    谁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想到，在这件事平静下来之后的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向老实听话的大姐夹着一个小布包，偷偷跑去李村了。

    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头版头条的新闻。自感颜面丢尽的母亲发狠，从此与这个女儿一刀两断。供销合作社也成了家里的“禁地”。

    十多年过去，小镇上的供销合作社门口朝向哪面，我们都有些模糊了。可是，大姐的模样、大姐夫的朴实，还有那包点心的味道，却一直清晰地留在我心里。嘴上一直强硬的母亲，心里也一定记得，因为我看见她悄悄问过星星、问过月亮。

    十多年里，大姐夫从当初虎愣愣的小青年成长为了老供销合作社人，踏实、肯干、认真，一直工作在一线，一直是供销合作社的先进工作者。我想：“他用草纸包点心的动作应该更加熟练了吧。”

    供销合作社没有选错人，大姐也没有选错人。生活中的大姐夫勤劳、俭朴、厚道、孝顺，对为他私奔的大姐更是难以言说的好。

    夫妻同心、家庭和睦、儿女双全，大姐如今的幸福生活，应该是对母亲最大的安慰。与那点儿虚无的尊威和颜面相比，孰轻孰重？白发渐渐满头的母亲，不再那么倔强，她认清了这个道理。而那流淌在彼此血脉里的骨肉亲情，日日年年，又何曾中断过？天空漫飘的云朵里，有大姐的歉疚和问候；地面轻拂的风里，有母亲的悔意和牵挂。

    有什么能够阻止两颗相爱的心？有什么能够隔断血脉相连的情？而小镇上的供销合作社里，也一直有一颗企盼和美、团聚的心。

    母亲60岁生日那天，丰盛的饭菜摆满桌，门一开，走进了大姐、大姐夫一家……

    大姐夫手提的点心包儿，依然朴实却更加精致。

    （作者单位：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鼎泰金属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