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王赶到李村综合服务社时，老冯的遗体已被村民们移放到服务社活动中心的凉床上了。老冯的遗容很安详，眉微皱着、嘴轻抿着，像睡熟了似的。如果不是他那消瘦的胡子拉碴的脸上呈现着死亡的灰白，我绝不相信这是事实。村民们告诉我，今天来卖柑橘的人很多。老冯忙到中饭的时候，突然说太累了想打个盹，便停了秤坐在凳子上休憩。在凳子上坐下不久，老冯便从凳子上滚倒了。起初大家以为老冯是打盹坐不稳凳才倒地的，都哈哈笑了起来。有几个人笑着去扶他，这才发觉老冯竟死了。男人五十岁是道坎，老冯竟被这道坎绊倒了。

    我和老冯并不很熟，只见过两次面。听人说，老冯早在1985年就下到李村来驻店了，那时老冯才23岁。当时区社主任派老冯去李村驻店，三句好话高帽一戴，老冯啥条件都没提卷起铺盖就到这山旮旯里来了，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老冯是在李村娶妻生子，后来妻子带着儿子离家出走了，老冯从此一直自己一个人过。这期间，老冯只要求过一次要调出李村。当时的区社主任要他先写调动报告交给区社，到年底一定考虑。但不知怎么地，到老冯猝死在李村，这报告都没交上去。近些年，李村购销店升级改造成综合服务社，老冯要求调进县公司，但还是没有调成。知底的人说：“其实领导压根就没有调动老冯的意思，因为供销合作社现在百业待兴。同时，很多人都不愿意来山窝窝里替换老冯。要老冯写个调动报告，也是因为老冯读书不多，写不出报告。”

    老冯的遗物不多，锅碗瓢盆而已。另外，就是一本县供销合作社社史及一套80年代印制的《收购员手册》。我慢慢收拾着，心里一阵阵发酸。小王打开了老冯锁着的床头柜，忽惊叫出声来：“咦，这么多要求调出李村的报告！”我赶过去看，也惊得目瞪口呆。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用方格纸端端正正抄写的报告，每一份报告的间隔时间都是半年。数一数，足足有45份。

    我默默地翻阅着。报告写得很简洁、很有条理，语句颇通顺。由此看来，老冯写不出报告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可老冯为什么不将这些报告呈交当时的区社或县社呢？小王这时又无言地递给我一本薄薄的记事本。我翻开细细地读：今天李二龙娶亲，请了电影队来放电影，我已经6年没看电影了，想去看，但又怕店里无人时被盗，就坐店门口听电影……妈给我介绍了3个姑娘，可人家都嫌我工作环境不好，都没谈成……罗媒婆给我做媒，女方是农村姑娘。唉，农村姑娘就农村姑娘吧，我都三十多岁了。只要她勤劳，日子一样过得好……李芳（即老冯的老婆）今天又吵着要我调出李村，她土生土长在李村，难道也住着闷……李芳跟来李村收山苍籽油的老板私奔了，她走时我是醒着的……今天跑了十来个村，五十多里路，收了200担柑橘，累死了……医生说我患了心脏病……读着读着，我双手颤抖不已，泪水一颗颗流出，砸在薄薄的记事本上，嗒嗒作响。

    在安葬老冯的问题上，我和村民们闹僵了。我坚决要将老冯拉到县里的公墓山安葬，村民们坚持要把老冯葬在李村。我不得已亮出老冯的调动报告，说老冯生前写了整整40份调动报告要求调出李村，他死了，我一定要满足他的愿望。村民们却吼道：“那老冯为什么不将报告上交？”我恍然明白：李村需要老冯，老冯是属于李村的。

    老冯最终被安葬在李村的后山上。老冯的葬礼很隆重，一村的人都来给老冯送葬，唢呐一路吹着悲咽的调子。当我将厚厚一大摞请调报告烧化在老冯的坟前时，村民们都哭出声来，悲悲凄凄的啼哭声和烧化的请调报告拧成一团，在空中颤栗着翅膀飞翔。

    （作者单位：湖南省东安县供销合作社联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