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层层叠叠的雾霭渐渐散去,依稀可见河谷两边的山脉峰巅和星罗棋布的茶园时,每个农户淡淡的炊烟随风袅袅,全村的老人们醒了,林中的小鸟醒了,夏阳河醒了,整个小村也醒了,醒在氤氲的茶香里。在湖北兴山县马良坪这个小山村,在村民的火垅边、餐桌上,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绿茶飘起了醉人的清香。一马平川的茶园里新植的白茶苗被茶农用农膜覆盖着,原野坦荡,“白浪”翻滚,恰似“千堆雪”。它们成了兴山县水月寺镇马良坪村独有的一道风景线。
朦胧儿时,我记得婆婆爷爷总是将少有的茶叶采摘回来用铁锅杀青后手工揉制,用外部黝黑而里面金黄的铜罐熬好饮用。火垅边放着老年人用来装茶叶的小青花瓷罐,因年代久远和烟熏火烤,使瓷罐外面的花花草草斑斑驳驳的变了样。火垅边黝黑的小方桌上时常卧着一只花猫,不时仰头看着身穿粗土布对襟衫腰系黑底蓝格花围裙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婆婆取茶,偶尔发出几声“喵——喵——”喊声后,又眯上眼睛打起呼噜来。
爷爷有时也把一个黑里透黄的搪瓷缸或枝子壶拿来泡茶喝。当水开成牡丹花样时,爷爷就将茶叶放到茶缸里冲泡,并放在火垅边熬着,天长日久地竟将茶缸熬成褐黄色了。对于喝茶怎么才叫讲究,我是一概的不知道,只是听父亲说,早年人们生存的第一目标是填饱肚子, 喝茶只是用于解渴,对茶道的研究与追求根本就说不上了。由于过去茶树稀少,就连大地主也很少喝茶,马良坪一带的茶叶在解放后才起步成规模发展,过去喝的主要是一种叫“雷打火烧”的树叶,庄稼人把这种树叶采摘回去煸制好后当茶喝,据说这种茶叶不仅“条子”好,“口劲”也还不错,头道和绿茶汤味一样,可是二道就开始变苦了。还有一种茶是叫“三匹罐”的海棠茶,虽然没有茶味,只能使水变成淡黄色,但它热天不变馊,还可以解药性。
“头道烟、二道茶”、“春茶香、夏茶涩、秋茶好喝又没得”“一道汤、二道茶、三道四道才精华”是过去庄稼人对茶的经验总结。秋茶主要是天气太热、洋辣子虫多茶农不愿去采摘而稀少的缘故,“三道四道才精华”却不然,实际上茶叶泡到四道茶味已变淡了。
每到春季,马良坪漫山遍野开遍了映山红花,它们跳跃在山林间一丛丛像火海、一杆杆像红旗。我在儿时常常把它们编成花帽戴在头上玩耍,还将映山红花放在嘴里咀嚼,甜甜的酸酸的,觉得挺有意思的。每到这个时候,大人们便警告说,小心花里面的醚虫子把鼻子醚塌了啊!究竟能不能醚塌,也没有哪个见证过。那个时候父辈们还根本不知道映山红花多的地方盛产茶叶呢。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绿茶、红茶,再加上当地产的茶叶只是供自己饮用,没有让它在市场上流通,更说不上精品名牌了,好多大集体时发展起来的茶叶也是东一株西一株的淹没在杂草荆棘丛里奄奄一息而没有给茶农带来财富。
小时候,我父亲常常让我猜谜语,其中有一个就是关于茶的:“生在青山一大蓬,死在凡间水里红,招待宾客先请我,条索纤纤送亲朋。”大集体劳动时,酷爱吹唢呐的春新爷上工放工时总是将一曲“正月里采茶是新春……”撒在羊肠小道上,回荡在起伏跌宕的沟壑间。这荡气回肠的唢呐曲至今还在耳边回响。
我舅舅周祖羲是个有名的“茶老罐”,他每次喝茶起码有大半缸子泡开的茶叶,一般人喝了立马感觉涩巴巴的,当场就喝醉。我舅舅常说,这两三口茶进肚,人就一天到黑有精神,如果哪一天不喝,腿就汃得拖不动。当我舅舅过足了茶瘾,他有时会哼上几段关于采茶的五句子歌:“正月里采茶正月正,丈夫参加解放军,堂上父母我奉养,家中事情我承担。二月里采茶茶发芽,我在屋里种庄稼,种了庄稼来织布,热天缝件新衣服。三月里采茶茶叶青,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小兄弟,一个是我大婶婶…… ”
我这个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舅一气可以唱到十个月,那抑扬顿挫的唱腔和底气,就连我们好多年轻人恐怕也赶不上。
说起茶叶,我和妻子的姻缘还是茶叶做的“媒”呢。茶叶主要产于低山和半高山,我爱人娘家却在号称兴山“青藏高原”的榛子乡。怪不得兴山有“低山人吃粗粮,高山人喝细茶”的说法呢,我爱人在娘家时就是一个好喝茶的“能人”。改革开放初期,她就像娘家其他人一样,大胆弃农经商,把高山的香菇木耳等土特产贩运到广州,把低山半高山的茶叶等土特产购买到高山地区销售。我是在她到马良坪买茶叶时和她认识的。初次见面,我还真不敢相信她竟是一个高山人,时髦的穿着打扮再骑上一辆当时在兴山就少有的“雅马哈”摩托,大有一股“女侠客”韵味。记得初次到我舅舅家,舅舅和她品茶论道,她竟知道茶叶是世界三大无酒精饮料之一,绿茶泡在杯中水应是青绿、淡黄色等,“开汤”时如何“望、闻、品”,我那个号称“茶老罐”的舅舅还差点败在了这个“高山人”手里。我爱人相信“千里姻缘一线牵”,而我则怀疑,如果没有家乡的茶叶为我们“牵线”,也许我们还成不了夫妻呢。
看见漫山遍野整齐划一的茶园,便想起了我年轻的双手为家乡茶叶所付出的劳动,更让我不能忘记的是和我一起劳动过的黄仁义老先生,我叫他“大爹”。这位比我年长几十岁的“大爹”,中等身材,因谢顶而稀疏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与人交谈时总是满面笑容。他不仅博古通今,而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大集体劳动是艰辛的,披星星戴月亮,繁重的体力劳动却始终没有改变他“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豁达乐观的生活态度。和他一起劳动的经历不仅使我们成了忘年交,同时也使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当年集体要搞大型建设,就从各个生产队抽调劳动力一起上阵实行“民工俭勤”。我那时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虽说和“大爹”不是一个生产队,但也却是常常被抽调的对象。记得我们在参加马良坪茶场“大会战”时,劳动间隙“谈古论今”说起饮茶起源,如果投机,他就会饶有兴趣地侃起中国的饮茶起源、发展、风行和普及的演变过程,还有《神农食经》、《随息居饮食谱》、《本草经疏》、《本草拾遗》、晚明张岱的《陶庵梦忆》、清代郝懿行的《尔雅义疏》、梅尧臣的《南有嘉茗赋》、陆羽的《茶经》。当谈起茶与人生的关系时,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是“淡茶如水,品心常觉诗句远;闲棋无争,放眼即知天地宽……”当聊起喝茶的感受时,他马上会吟出苏东坡的“乳瓯十分满,人世真急促,意爽飘欲仙,头轻快如沐……”和《佛日山茶长老方丈五绝》“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大爹”每当遇上知己谈起茶道来,总是信口拈来一些关于茶的学问,我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不知他肚子里究竟装有多少关于茶的“文墨”。老先生一晃离开我们十多年了,每当我看见家乡小村满川的绿油油的茶园,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它们在我眼中简直就是老先生生命的化身。触景生情,每当此时,也便使我想起了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雪澡冷梅开花暖,茶涤忙人偷清闲”,不正是这个“雪澡精神”和“茶涤灵魂”的茶道精神使我在生命的流年里不断地品读人生,蓬勃心境,升华灵魂的么!
茶园青青,云雾重重。太阳每天仍然照样升起,照样落下,婆婆爷爷熬茶、舅舅唱茶、黄“大爹”侃茶和我“茶姻缘”的琐碎记忆在我脑海里又近又远,但有浓有淡的茶香却依然萦绕在马良坪这个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