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收拾船上的缆绳,看来他答应我,到湖里饮茶观景。
我把茅棚石桌上的茶具,端到狭窄的船隔仓板上。紫砂壶温热着,刚才倾倒的残茶,还留在石桌茶盘中,那一只有好奇心的老芦花鸡,肯定要在我们走后,跳上石桌食茶渣残香。两只泛出黝黑色泽的茶盏,犹如风干的泥塘,是长安的最爱。这壶盏都被我带上了船,还带上长安常用的红泥小炉、铁壶等一套茶具,我们的湖上茶生活,即将开始。
到湖上饮茶观景,对我是诱惑。风景区里,有数丈长的水泥运输船只固定在湖面上,上面铺起仓板,搭上凉棚,供游客们品茗餐饮。我从来没有把它看作茶船,而是把它们当作纳凉暂憩的去处。南方有茶船,却不允许船娘摇到芦荡深处,或者在苇巷湖汊里,随意寻找意境深远的地方。
小机船在湖汊子里穿行,过不多会儿,来到一处废弃的庄台前。我看到砖石砌就的房屋还在,老柳树还在,只是庄台上没有打招呼的声音。长安关上机器,任由小船在屋前水湾里转悠,庄台地上生长着青苔,土地依然坚实平整。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庄台上,很长时间,可能只有水鸟来过,我想像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两位衣着简朴的老人。在夏日里,有装束奇异的妇女出现在庄台上,我是不惊讶的。她们身上套起宽大的黑色衣裤,犹如湖里追逐浪花的鱼鹰。我知道她们恋恋不舍的心,应该留在这个庄台上了,临水而居是她们的本真生活,上岸居住是艰难的选择。渔家看不到水,会像失魂落魄支不起翅膀的水鸟。
长安用长蒿顶住船,拎起小水桶,到庄台上找井取水。我坐在船上看到了那眼压水井,孤零零地竖在距庄台边缘两三米的地方。长安上前搬动手柄,锈迹斑驳的手柄,已经不能支撑汲水的提杆,长安无奈地回到船上,从船仓里翻找东西,终于找到一柄短钳和一截铁丝,给这位灰心丧气的朋友修好。我在红泥小炉内置炭燃火,将递过来的清澈井水倒入铁壶,放在炭火上煨着。湖泊里,经常藏着风景,一湾清平柔滑的水,两间苍老废弃的屋子,都依偎在这幅泛出青苍的油画里。庄台上有树,还有其他植物,都不动。屋侧的篱笆墙内,还居住着鹅魂鸭魄,它们鸣叫的声音,我似乎听到了,却看不到它们的影子。在这个散落着人类遗存的小岛上,或者这个我们叫做庄台的村庄里,仅有的两间老屋,曾经居住有善良淳朴的渔家人,今天他们不能与我共进香茗,畅谈湖泊里的风俗民情和奇闻异事了。
长安坐在船头马扎上,看着庄台前的这片静水,沉默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这环境多好,赶明儿不承包鱼塘了,我就在附近买个小岛,在庄台上养鸭子,过素静生活。”我无言以对,就岔开话题跟他说,秦淮河上的茶船,船娘能吟诵、会唱歌。我就蛊惑他唱一首渔歌,以解心头之忧。他却说:“那都是啥年月,达官贵人附庸风雅。”我就沉默下来。沉默如同融化在水湾前的死寂庄台,庄台隐在风里,我坐的船也隐在风里,只有微起波澜的纸片样湖泊,好像画在上面的影子。这个时候,所有景物都浮沉在水中了。
默然。喝茶。茶韵由滑致柔,茶气由浓渐淡。
我的茶船上,有流散茶韵的紫砂壶和茶盏,还有煮水烹茶的小炭炉,那眼用手柄压水的井,竖在我们面前,现在归于宁静之中。它肚腹里的水,该是经过泥土净化的湖水,湖依然是它的母体。船边有几枝碧绿的荷叶,被小船压在湖水下,现在害羞地探出头来。蔚蓝的天空中,飞过一群大鸟,它们顿然将这里生动起来。我当然听到各种鱼的呼吸,质感清脆,可我看不到那些呼吸着的鱼,还有苇蒲水蓼弄出的声音,湖泊各个角落流露出的声音,都交织在一起。这只是湖上的律动,是人类世俗社会以外自然安详的旷野表面,而在遥不可及的远处,或者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所有出自于大湖的动植物们,都在幸福茁壮地成长。
我知道,这种成长过程中,始终有花朵的馨香。如同我载满缭绕茶香的小船,停泊在荒蛮意境之中,将茶道之法归于自然。这个时候,应该与天地共饮一杯。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