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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眼三昧

梅隆雪川

  我同饮茶结缘,是因为泉眼幺师和开封艺人刘老乡。

  话该从我一家寄住的方宅老房子门前大穿堂的崇兴茶馆说起。那是上世纪50年代末延及60年代初的三年天灾人祸前夕。川南嘉定府马路上这类每座五分钱一盏盖碗茶的园子有七八家。崇兴茶馆穿堂长约60米,宽约30多米,临街面一字排开。两米七高的几十块顶端雕花镂空的杂木门板,一早卸下来,夜场散了又装上去。三十来张小方桌,每桌三四人,靠中间柱头南北留一条可容两人侧身而过的甬道,方便住在茶馆后头的我们两三户人家进进出出。

  崇兴茶馆有两个角色,让我好多年后回顾起来都倍感亲切。一个是每天晚上来茶馆唱河南坠子说书的开封人“刘老乡”。另一个是管茶水供奉、帐房记账的“泉眼幺师”。每天晚上,茶馆上百的椅子座无虚席,临街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全是站着听书的乡里乡亲。说书人有盐有味、声情并茂的河南梆子、坠子,把嘉定府城南一带的街坊近邻弄得咿咿呀呀,一年多来差不多都会来上两段“秦琼卖马”、“景阳冈”之类。幺师冠以“泉眼”者,是言其采水、煮水、沏水,皆有令一盏盏盖碗茶“色鲜、香正、味醇”之三昧境界。

  幺师乃方家老板娘的远方亲戚,是介绍刘老乡来茶馆卖艺的安徽茶人后裔。传闻他1957年5月中师快毕业时,因入学后所写诗文有揭露不公即影射社会阴暗的倾向,旋被同学告密,打成右倾学生而遭开除,遣返乡里。两月后他远道投奔表姐而来。表姐介绍说,幺师的祖父乃清代皇宫里的“四品泉眼”,父亲是清末安庆府台衙门里专事茶水供奉的管待。雅号三代相传,都喻烹茶“有《茶经》善取煮水至境”的本事。到嘉定府后,“泉眼幺师”多次青衣江探流,终于在十公里外的杨湾西渡岩头觅得“上池之水”,遂日汲三担运回崇兴沏茶。为此,茶馆声誉哗然,渐渐人满为患。

  刘老乡本非凡人,因为嗜茶如命,佩服泉眼祖孙三辈之典史到五体投地,才相濡以沫,天长日久同幺师混成了至交。每天早上七点三刻,他都会拎着那把嘴嘴有些残损的紫砂壶,从青衣江畔的蜗居悠悠然漫步而来。两人闲侃时,一般只喝犍为清水溪的茶。我因为就读的县街小学近在咫尺,每天未出大门,都习惯了靠近二位呆上一个时辰,听他们神侃。我随时还灵活地帮幺师接点下手,就偶尔得到他一两包炒青、烘青,拿回家同父兄分享。说来也是,炒青烘青融融的春绿,冽冽的醇香,很快就把我也培养成了小茶客。一来二去,也能辨出“松针微苦”、“秀眉不涩”什么的。

  那天,又坐下来听龙门阵。刘老乡笑道,幺师你狠,号称茶事门门精,这回不要多心哈,愚兄我今天要考倒老弟一盘,信不信?幺师也笑而点头,说,只要不是偏花题,尽管开考。刘老乡摇头晃脑吟出七言一联,“泻泉且夺茶三昧,眯眼还窥诗一斑”。然后道,此联两句第二字连读即“泉眼”,是不是足以巧解老弟家族别号?请回答,此乃什么时代,何人所作?幺师沉默片刻,摇头道,明显是偏花啊,而且恐怕是阁下杜撰……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谁能悉数背出?认输了。不过这对联还蛮有意思,你看,连小茶客都记在本本上了。下头该我来考你了,嗯,考考你关于我们这茶园和戏曲的板眼。

  两问,这一,在茶园头看戏听曲的记载,大约开始于什么年间?二,举出三四个当年在京城可以演戏而有点名气的茶园茶楼来。刘老乡一听乐了,哈哈,你咋不清醒,这是我说书时的折子啊。老弟且听:这一,茶园头听曲看戏的记载,是在清乾隆年间,大约乾隆四十一到四十三年,也就是距今180年光景的茬儿,那个时候坊间有本白话小说,叫《歧路灯》,里头提到院子里“不设酒席,只备茶水和瓜子点心”的茶楼;二、太简单了,乾隆末期有点名气的茶楼——广和楼、万家楼、长春园、裕春园……嗨,说错了,是裕兴园。怎么样,这回比现了,二两白茶,一两黑茶,该我尝新哟。

  那个时候,听他们对话,我多半云里雾里。就觉得里面有茶水,有传说,有情有义,更有我不谙世事的少年幻想,是些能心领神会的因素。后来三五年,我念叨过,像我这样不被待见的“黑五类”子女,将来肯定进不了大厂,当不成兵,干不出光宗耀祖的大业。咋办?要么干脆学刘老乡,进梨园行,把老生或者青衣唱出彩;要么跟班泉眼幺师,在茶楼做个吃喝不愁、人人亲近的堂倌。

  想起来也不后悔。那毕竟是一段充实而有板有眼的日子。就在那些浑浑噩噩的岁月,我跟在两位前辈身后的影子里,不倦地读啊,看啊,好多时候,还不停地在干挂面纸或父亲丢弃的烟盒纸上,抄戏文,默诗词,记茶谱,写茶单。我悄悄地整理了一摞摞泉眼幺师和刘老乡几年中的经典对话。更自以为是的一大成就,是稍后我用三年的压岁钱,隆重地买了一套透明精巧的玻璃茶具!当然不舍得用,就让它深藏在藤编的包装盒内,静静地躺在我小阁楼的角落。

  世事难料。其后数年,老百姓遭遇了一个接一个色彩斑斓的政治运动。那情景仿佛是我一句白话诗,泉眼突然堵塞。幺师被安徽什么专案组千里迢迢来人带走,问谁都不知道是何缘故;刘老乡在文革初年不明不白失踪,至今也下落不明。而我,一度怅然若失之后,又把曾经有过的笔录和所有抄写的诗文、唱词剧本等,整理成一个硕大的卷宗,用碳素笔写了四个硕大的黑体字——泉眼三昧。今年春天,我把“泉眼三昧”带到了安徽省黄山脚下一个茶产业的文化论坛。我本来有心赠送泉眼幺师故里的徽茶博物馆,以示感念前辈。临了却不动声色。一是舍不得,二是觉得人家谁会看重你这番小心眼,何必自作多情。于是又悄然带走,悄然视作心灵慰藉,长留在身边。

  (作者系中国辞赋研究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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