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成香、成芳的父母1975年就结婚了,却直到14后的1989年,用当地人的话说母亲才“开怀”。此时母亲已经37岁了,如此“高龄”生育承担着巨大的风险,小成香艰难地来到人间。已经不惑之年的父亲喜不自禁,给小成香取乳名“小希”,意为稀奇。
许是母亲因多年不育而承受了太多的冷眼,如今生下成香终于出了口气,那就索性生给大家看看,当然也不排除传统观念的影响,希望生个男孩,于是就又有了成芳。
成芳一坠地就显得很不安分,整天地哭闹不止。父亲是村支书,大小算个干部,是要受政策纪律管束的,普通农民生了二胎,大不了罚点款,而在两姊妹父亲这里,不仅要罚款,还要受处分。这全是小成芳给闹的,不用父母想什么,村里人就给了成芳一个小名“小闹子”,简称“小闹”。
父亲担任村支书近20多年,他当过兵,在部队入的党,退伍后就在村里做事。不久实行联产责任制,开始的时候还好,农民被压抑多年的积极性释放出来,农业生产红红火火,可没多久名目繁多的“提留”接踵而来,很多人家不堪重负纷纷“逃税”,成为当时农村最尖锐的矛盾。他心软,不愿意采取强硬措施,只有一家一家地做工作,从黎明起到月挂中天,说破了嘴皮,跑细了双腿,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夜间变得花白,有一次居然遭到一家“钉子户”的毒打,他只在镇医院简单包扎一下,就又去了那家接着做工作。还有一次由于过度劳累,在一个路口突然精神恍惚,被一辆卡车撞倒在路边的稻田里,头部严重受伤,还断了两根肋骨,在医院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又回到了村里。到了小希和小闹上学的时候,村里的壮劳力们被“提留”压得纷纷“过江”到近在咫尺的南京打工去了,但田不能荒着,他带着妇孺病残种西瓜、栽树。当地农民种的西瓜深受南京市民的欢迎,他也种,也开着自家的小拖拉机来江北卖西瓜,五十多岁的人也扛着百十来斤的一编织袋西瓜,爬上六层楼把西瓜送到人家家里。他栽了两百多棵树,挖了五口塘储水,预防来年天旱无水插不下秧。日子终于熬到国家免除了农民的赋税,在农村基层干部可以享受补贴和劳保的时候,他却主动提出让贤,趁一次换届选举拒绝提名连任,从此退出。村里人都替他惋惜,书记当了这么多年,住的还是小希出生前盖得房子,而村里的楼房几乎都可以连片啦,好多人家用上了冰箱,看上了大屏幕彩电,而他家所谓的“现代化”就是有一部手机,那是他为了随时联系村民而咬牙买的。这么多年他没有用村里公款请人吃过一顿饭,没有从村里往家拿过一件东西,眼看着村干部就要真正成为“干部”了,为何不干了呢?就凭他的威望再连任一届绝对没问题,大形势这么好这一届下来可比以前轻松啊。面对这些,他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说自己身体扛不住了,眼下农村建设小康社会的形势越来越好,要让年轻人带着会跑得更快。是的,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还不到花甲已经显得老态龙钟,那次车祸留下的后遗症很明显,小希小闹时刻都提着心吊着胆,真怕突然有一天老爸躺下就起不来了。小希小闹在这样的家境中一点点长大,父亲的艰辛和清贫她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二
真是人如其名,逐渐长大的成香成芳果然性格迥异,成香沉稳娴静,成芳活泼好动,成香能沉下心来安心读书,成芳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像个花喜鹊。显然,成香能上大学是顺理成章的,成芳初中毕业后被逼着上了高中,却在高二上半年,说是把脑袋摘下来也不上了,而且不打招呼就自己跑到江苏那边打工去了。父亲慌了,赶紧去把她找了回来,在镇上的服装厂里找了份工作。不过,姊妹俩再怎么反差,总碍不了长大出落成如花似玉、人见人夸的美女。一个丰满,一个苗条,都是细眉杏眼,白白净净,一个类似大家闺秀,一个活脱脱的小家碧玉。老爸每每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见到两个如此让人怜爱的女儿,心里就又一下子活泛起来。
成香大专毕业后放弃“专升本”,抱着不再让年近花甲的父母为她们姐妹奔波劳累的想法,在南京一家物流公司找到工作。而成芳那次“出逃”,原因也在于不忍再拖累父母,她要工作挣钱替父母分担。姐妹俩都可以挣钱了,这家人的生活状况很快好起来。然而,让小希小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天,父亲忽感胸部梗阻,成香正好在家,不由分说带父亲去了南京,一检查胃癌晚期!成香头脑“嗡”地一下差点跌倒,但她很快镇静下来,拿着检验报告走向父亲的时候本不想告诉实情,却又想父亲是精明之人,这种事瞒不过他,父亲意志坚定,性格坚强,泰山压顶也能把腰直起来,要让他很好地配合以后的治疗,还是让他知道为好。不承想父亲听说病情后拒绝治疗,情愿等着去死。一向看起来很温顺的成香对父亲声色俱厉,甚至威胁说陪父亲去死。父亲终于同意了,于是父女同盟决定对母亲保密,但父亲坚持在家乡的县医院做手术,因为他入了农保,而在南京则要自己全额负担费用。对此成香没有坚持,这让她后悔不已,因为一年多以后父亲终因复发而不治身亡。她总觉得假如是在南京呢,大医院毕竟条件好一些,就是不能彻底治愈,至少可以多活一些日子。父亲十分疼爱自己,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还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报答啊,退一万步说,至少应该等到自己和妹妹找个好人家嫁出去,让他少留一些遗憾吧。
在父亲住院的日子里,成香一直守候在病房,南京的工作也丢不开,成香提出辞职,父亲坚决不干,成香好为难。好在单位领导很照顾,让她根据情况随时来回,成香很感激。公休日是必回不可的,其他日子也常往家跑,有时晚上不惜花100多块钱打车回来,第二天一大早赶头班车回去上班,没多少日子,白皙粉嫩的脸变得黑黢黢的,身子也明显地瘦了一圈,让人看了心疼。成芳更是不含糊,守在父亲身边看着他按时按量吃药化疗,稍不如意就“闹”。在这两个女儿一前一后地“看管”下,父亲也想通了,毕竟自己的心愿未了,成香最终同意去上班,目的还是想多少可以有一份工资贴补这日趋山空的家用。而成芳在他手术床前说的“不想读书是不忍看着你那么拼死拼活地为了我和姐姐”那番话,更让他心灵撼动。都以为小闹没心没肺,其实什么都懂。是啊,女儿太懂事了,怎么讲都不能辜负她们呀!不过,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化疗期间依然田间地头、东邻西舍地四处奔波,修渠道,清塘泥,全然不顾自己是个胃被基本切除的人。手术后一年半时间,癌细胞进一步扩散造成肠梗阻,而这一次回天无术,父亲还是带着对女儿巨大的不舍走了。
三
2010年春节还在继续,父亲也没有感到病情复发的征兆,母亲却突然发起烧来,而且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在医院里打针吊水都不见好转,成香向单位里告了假,带着母亲去了南京,检查结果出来,成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慢性白血病!
虽说如今可以通过骨髓移植治愈白血病,但那一般只在年幼的人中可能有效,母亲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救吗?就是有,又上哪儿去筹这么一大笔费用呢?这种情况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样?他的身体能经受得住这个打击吗?无疑,又一次残酷的现实落在了这两个“80末”和“90初”的姑娘身上。没有选择,姐妹俩首先想到的是要对父母封锁所有的消息通道。
母亲和父亲一样,这么多年,父亲始终忙于村里的事情,家里的田地、菜园、鸡鸭猪狗等一应家务全是母亲操持,父亲不贪不占,家中收入除了两亩薄田,就是鸡屁股加一年两头大肥猪,再无其他进项,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母亲粗茶淡饭不说,总是怕花钱有病不治,这个病完全是母亲抗病抗出来的。姐妹俩知道父亲时日不多,但母亲既然是慢性,就应该能在药物的控制下坚持几年。奔着这个目标,姐妹俩在父亲走了之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对母亲的治疗。她们四处寻医问药,只要打听到就不管贵贱买来让母亲吃。母亲如果在滁州住院还能报销一部分费用,但他们坚持让母亲在南京医治,根本不考虑费用问题。父亲两次大手术,已经把家里的积蓄耗费殆尽,他们就四处借债。父亲没有看到心爱的宝贝女儿出嫁,一定要让母亲看到,老天爷,你就发发善心吧,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在南京江苏省人民医院血液病专家的医务室里,成芳跪在地上,求医生抽她的骨髓为母亲移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看着这个满脸稚气的小姑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医生,她不得不告诉这个为了母亲可以舍命的姑娘,虽说骨髓移植是目前最好的医治白血病的方法,亲人之间的匹配率也相对高一些,但依然是像大海捞针一样那么难,且不说那昂贵的医疗费用,关键是即便配型有望,像她们母亲这样高龄的人排斥异变的可能性很大,用不了多久,依然是人财两空。医生还说,母亲是为了你们而操劳成这样的,她的心中只为你们好,如果她知道会是这样,断然不肯让你们这样做的。没想到医生越是这样说成芳却越坚持,医生显得很无奈。姐姐成香毕竟见识多一些,她相信医生的真诚,便放弃了这个想法。而在母亲这里,成香成芳的“封锁”终被打破,乡亲乡邻的议论让她看出了端倪,虽然她是如此深切地恨老天不公,但这个经历过太多艰难困苦的农家主妇、这个一心为女儿拼命的母亲,她深知这个病的结果,当她看到女儿四处举债为她看病,想到她们的父亲已经让女儿们身心欲损了,觉得自己再不能拖累女儿。她开始拒绝复查和吃药,成香哪里肯依,成芳更是“闹”个不休,每每逼着她吃药,到了约定的复查日子,硬把她拖进去南京的车子里。她看这样不行,就偷偷地减少药量,以为这样就可以省点钱……
无奈就是无奈,无论姐妹俩怎样坚持,母亲还是在去年父亲停止呼吸的那一天陷入深度昏迷,5天后停止呻吟走了。姐妹俩抱着已经不再呼吸的母亲,久久不肯撒手。恨吗?当然。有用吗?不知道。反正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再大的孝心也是感动不了上苍的,既然对父母的衔恩图报无法实现,那就实现父母遗留下来的心愿,更加坚强地活下去,活出人生全部的意义,才能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姐妹俩在亲眷乡邻的帮助下把母亲的遗体火化,与父亲的骨灰存放在一起,让他们生生死死不分离。接下来的事情姐俩想好了,成香要辞去南京的工作回到家乡来,守着父亲在她出生前盖得这几间房,把父母承包的和后来拾别人外出打工而荒置的几亩田接过来,借助面临南京大都市的优势进行科学的谋划,在保证口粮的前提下,种植经济作物,再把父亲栽种的几百棵树管起来,把水塘进一步整理,让它常年有水,除了农田所需,养鸭带养鱼、种藕放菱角,做一个像父亲母亲那样勤恳耐劳又不像他们那样只想着稻谷的新型农民。而成芳也打消了去南京打工的念头,坚持在镇上的厂子里安心上班,节假日回村里跟姐姐一起“科学种田”。她盘算好了,等她们把新型农业的技术和管理学得差不多了,就让姐姐回到城里去,姐姐是大学生,在城里会有更大的作为,自己文化底子薄,但继承父母的“遗产”并使之发扬光大没有问题。而姐妹俩的共同心愿是,她们要想方设法地多挣一些钱,先把为父母治病欠下的债务还清,然后更加发奋努力,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还要各自建立一个家庭,并把这个家庭建设得和睦温馨,无论再经受多大的风雨,遇到多大的磨难,始终不畏惧,不放弃,一辈子都要让九泉之下的父母放心。
村里人都说,这俩小姑娘,一年之内父母双亡,眼泪哭干了,却也哭大了,灾难磨炼出坚强意志与奋斗精神,芳香姊妹,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