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这是一次曲艺的对话,也是有关禅茶体验的对话。但毋宁说,这是一次由茶而认识自己,认识这个世界的对话。
谈话开始前,录像机还在待机,我问:宋老师,怎么介绍您呢?宋老师说:就叫相声演员宋德全吧。
好一个相声演员宋德全呐!
记者(以下简称记):宋老师您好,欢迎您做客我们《名家与茶》栏目。作为一个表演艺术家您经常到各地演出,肯定也尝到过各地不同的名茶,听说您最近去天山品茶了,还收了一个新疆徒弟。
宋德全,(以下简称宋):对,我有一个新疆徒弟叫王阳。在那也致力于相声曲艺的推广,新疆地处祖国的边疆,由于语言、交通、地域等因素的制约,相声发展不是那么容易。但是我们新疆的同仁付出了非常多的努力,我们也非常关心新疆的相声事业,去过新疆六次。现在最新的消息是新疆马上要成立一个天山相声俱乐部,把新疆所有的相声演员团结在一起搞剧场,到时候我也会去祝贺。
记:新疆是不产茶的,茶叶是来自益阳的茯砖茶,价格便宜,原料粗老。那么新疆曲艺是否也和茶业的现状差不多?新疆当地的语言跟中原的语言还是有差别的,相声的推广在边疆地区有没有什么困难?
宋: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北方的很多相声演员就到了新疆,像孙世达老师、殷文朔老师,他们在新疆的若干年留下了很多作品,也培养了很多年轻的人才。在我们中国,应该说有人类活动的地方都有曲艺,国外也有不同的说唱艺术。据统计曲艺大约有三四百个曲种,普通大众平时了解的好像只有相声、快板、大鼓这几种曲艺形式。其实根据地域和语言的不同,我国曲艺的区域性非常强。比如我到南方,看到当地的评弹艺术就非常盛行。相声也有方言相声,上海方言相声在沪语地区就非常流行。新疆当地也有地方相声,有一个著名相声演员叫郭胜,是殷文朔先生的弟子,他上次来到北京,给我讲了很多新疆倒口的相声非常非常好,他说,师哥,我的路能不能这么走?我说完全可以。因为只要你在新疆有观众、受欢迎,就完全可以。就像茶一样,人们生活当中喜欢茶离不开茶,因为茶确实对人有益,曲艺也是如此,曲艺一定要深深扎根在当地群众中间,不要想着让任何曲艺曲种走向全国,我认为让所有曲艺曲种都走向全国是不现实的,曲艺的定位就是娱乐一方百姓,就是扎根在土壤里。
记:茶在中国比较特殊,文人的六艺中有茶,老百姓的开门七件事中也有茶,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雅俗共赏的“茶”的?
宋: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我给它重新断句,又加了一个“曲”,变成“柴米油盐,酱醋茶曲”。茶和曲,都是人们生活中离不开的,光有柴米油盐,保证生存,而有了酱醋茶曲,生活就有了调味,有了韵味,有了意味。人类区别动物就是有精神生活,实际上精神生活里,曲艺最大,可以说曲艺是各种艺术曲种之母。我们看古典文学的四大名著,它们都是从老百姓的民间流传当中口口相传,而现在社会上流传的流行歌曲,也都是取材于民间的这些小调。来源于曲艺的这些说唱,我们曲艺演员在曲艺行里走不了了,到别的行当也可以成为影帝、主持人。所以曲艺是能够培养大批人才的,最近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电视剧《北风那个吹》,里面也运用了大量曲艺说唱,这证明了曲艺的活力——各种艺术,大家都在吸取着曲艺的营养。
记:我们知道您在曲艺的推广、文化交流方面也付出了很多心力,尤其著名的是“周末相声俱乐部”,在这样一个人心比较浮躁,又恰逢经济危机的时代,20元一张的门票,究竟能使我们的“周末相声俱乐部”在观众越来越多的情况下怎么样往前发展,相声俱乐部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
宋:相声俱乐部的成功应该归功于我们东城区区政府、中国曲艺家协会,以及以姜昆、李金斗老师为代表的这些政府、机构、相声名家合力给予的支持。包括曲协的主席刘兰芳老师,他们都多次到相声俱乐部指导,周末相声俱乐部还是曲艺家协会命名的唯一的一个德艺双馨的集体。迄今为止,相声俱乐部已经演出了280多场次,出了11本曲艺专著,一大批新的作品和全国大赛的获奖作品都在这里登台,每年春晚的节目也都到这里实习,各大比赛当中也有很多出自周末相声俱乐部的青年演员获奖。陈云同志说过:出人、出书、走正路。相声俱乐部出了很多新人,也出了很多好书,也谨听上级领导的话,走正确的思想路线。我们曲艺事业能够娱乐一方百姓,扎根东城,辐射北京其他地方,我认为这就是最好的定位。我们今年“十一”马上要搬到新的剧场,我看了新剧场的模型,漂亮得使我惊讶,恐怕是未来北京最好的一座。我跟李金斗老师商量还是保持20元门票不涨价,一定要信守承诺,提供优质服务。
记:说到这里,您一直在说坚持、信念,20元门票的承诺其实是曲艺本身背后的一种追求是吗?
宋:从事曲艺事业很多人认为有多大的名和利,其实这个事情应该反过来想一想,曲艺本身跟我们从业者的生命是一样的。这就是曲艺从业者的信念“曲艺即生命”。我们活着就要做这个事情,跟挣不挣钱、获得多大名没有什么关系,比如说我们社会需要清洁工,他把一条路扫得非常干净,会有多大名利吗?一个教师培养那么多人才,会有多大的名利吗?世俗的标准承不承认是另外的概念,首先是我们生活的质量。我们是从事这个事业,不管别人说些什么,我们是在每天认真的做,我认为这就是曲艺的精神。
记:采访前听您说茶时还提起到佛教,据说您跟禅茶还有一些缘份。
宋:我曾拜见过很多佛教界的高僧,从他们那里学到很多文化。佛教、道教、儒学我是当作文化来学习,过去讲三教九流,三教当中应该分为两种说法,一种是佛法,一种是佛教,包括宗教的礼仪、仪轨。在学术层面,佛学即哲学,任何搞艺术的人如果学习一点哲学包括宗教知识,会对艺术事业很有帮助。我们艺术的起源就是来源于宗教,西洋的音乐、壁画、歌曲,都从宗教里面汲取了很多营养,包括我们中国语言中的“觉悟”、“教化”等等,都是来源于宗教的经典用语。
记:刚才听您提到过很多禅宗公案,好像有一个公案还跟茶有关?
宋:对,这是禅宗一个著名公案,在河北赵县有个赵州和尚,对来过、未来过的人都让吃茶去,在他身边的小和尚不解,问他:为什么来过的吃茶去,没来过的也喝茶去?他师父告诉他:你也喝茶去。禅宗是需要我们去悟的,它讲究的是一个过程,每一个人要想了解事物都要走过一个过程,在这过程当中要用心体验。有这么一句话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很多时候是要走这个心路的历程,体会这个过程是很重要的。
因此,在学习中国文化、中国历史时,我们要静下心来体味前人当年是怎么做的这件事。我参加过1999年9月9日房山云居寺的石经回归,云居寺的石经被誉为中国的石刻博物馆,云居寺的石经绵延了数千年,僧人们在房山刻经,刻完了经就埋起来,后来挖掘出来经过几十年风化决定回埋保护起来,当年印度总理尼赫鲁访华,周总理陪他到房山云居寺看了石经后,他非常感动,虽然佛教发源于印度,但在中国得到了更大的发展。有位老前辈曾说过,石经的精神就是中国人的精神,锲而不舍、任劳任怨、不求功名,做着有价值的工作,当年尼赫鲁总理提出用同等重量的黄金换一块石碑回去,放在国家博物馆,总理说不能换。总理说的一句可谓一字千金:黄金有价,石经无价。当年我看到博物馆里的石经不禁落泪,我觉得我们的先人太伟大了,这么艰苦的工作,一个人的一生才能刻几部经,而且不能错一个字,如果我们用刻石经的精神做工作那能做不好吗?
我们学习各种文化的同学在不断塑造自己独特的品质,我们为什么爱我们的职业,我们的职业当中有属于我们民族和艺术门类自己的艺术大师,无数相声界前辈,无私的对相声艺术奉献了自己全付心力。侯宝林先生对艺术精益求精,把语言锤炼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现在听起来依然很美;刘宝瑞先生留下这么多资料、这么多好节目,到现在观众百听不厌;还有常宝琨先生等等。他们和祖国同呼吸,共命运,还有一些无名的艺术家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前辈的奉献为这个行业赢得了荣誉。大家为什么尊重说相声的,因为相声演员有无数前辈做出了功德,做出了榜样,值得尊敬。我们继承前辈的时候不能光是继承几个节目,更重要的是继承他们的精神财富,我们也要从各行各业中吸取好的东西来补充自己,相声这两个字里头包含的不单是说学逗唱,还包含着数百年来无数前辈艺人的心血,这种精神应该是我们青年一代相声演员的精神力量,这样我们的曲艺事业才能代代相传,更好地向前发展。
记:是不是说,曲艺本身也有一定的宗教性?
宋:曲艺应该说有,我们很多的说唱艺术受一定的宗教影响,我曾经做过考察,比如山东快书的“鸳鸯板”近似于太极图,它是两个半月板,暗合了阴阳太极的原理。前任的中国曲协主席高筠君大师演唱的武松行侠仗义的段子,就有点道教传说的意味。然而这些很珍贵的资料直至目前还散落着,目前曲艺的混乱来源于理论的不足,相声只有经验没有理论,前人传的是经验,没有能够了解相声的理论,这需要曲艺界人士研究补充。
记:但是我们纵观中国几千年的发展,自有人类社会以来就有了曲艺这种交流活动,传播的形式一直是口口相传,师徒相授,从来好像都没有系统性、逻辑性的理论。
宋:自古以来,相声就是语言的艺术,语言即说话——说话人人都会——所以门槛很低。可是恰恰是相声,做成功很难,记问之学,口传心授是很大的学问。“看见即要记住,不懂的事情就去问”这是曲艺最本质的精神。所以相声老前辈留下的记问之学,就是要求我们做人要谦虚,我记得小时候李文华老师曾跟我说过:“学好相声吧,有多大能耐搁到这里都没能耐。有多大能耐搁到这里也显不出能耐来……”有许多人在检验你,人人都会说话凭什么听你说话?背会了一段相声就算会说相声吗?远达不到,有一个境界叫“会、通、精、活”,首先要会,会了要通,通了得精,精以后要活。能达到会的程度都不容易,说相声的人里像侯宝林先生那样能够在大学当客座教授的有几个?所以学养修养都应该提高。
记:我们原来总认为相声是一个很“轻易”的行业,实际上相声恰恰是个举重若轻的行业?
宋:有个青年演员写了本书,求我写个序。当中我提到一段,很多人以为现在的相声已经成功了,我不这么认为。我想以一个年长几岁的老大哥的身份告诉他,我们这一代相声演员,远远没有达到我们前辈所达到的艺术高度,甚至还有陈渣泛起的现象,把以前丢掉的糟粕捡了回来。相声艺术,我们讲的传承是接力棒,前辈跑了三百米,我们接过棒来接着往前跑,而不是退回到二百米重新跑那段路,那不叫传承。这种情况的发生来源于我以上说过的理论不足,和对相声艺术的本质认识不足,更重要的是在剧场获得了一些廉价的笑声就以为这些是好东西,其实不然。几代相声艺术家为之维护的,相声的生命线就是:净化语言,文明相声。相声走了回头路,就等于目前得到一点东西将来会花更大的代价维护,所以我希望相声界人士尊重前辈共同创造的历史,在此基础上,接过前辈的接力棒把相声艺术推向辉煌,而不是走回头路。建国初期以侯宝林先生为代表的众多相声艺术家,面对新中国的成立,在老舍先生的帮助下,能够把我们的相声由地摊上的玩艺儿,推至一种艺术,包括各大晚会都能有,这是我们曲艺从事者的一种荣耀,所以我们一定要特别珍惜,否则我们就是不孝的子孙,将来如何面对我们的后代。
记:就像您刚才的新提法,“柴米油盐,酱醋茶曲”这八件事的最后两件茶、曲,超越了前面几样,才能对我们的心灵有启迪。
宋:我为什么增加一个字,对于前人的东西,我们也应该质疑传统,不见得前人哪儿都比我们高,相声艺术上可能比我们高,留下的语言不一定是最高的。
记: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庞大的信息量,过快的通讯对人的心理还是造成一定的危机,就连茶也已经超越了解渴的基本功能了,甚至需要用它来装点门面。
宋:我曾经给一个茶馆写过一个上联,至今没有被对出下联,上联是:喝茶吃茶品茶,这是不同的境界。喝茶一般为了解渴,吃茶是把茶当成物质和精神的食粮,到了品茶阶段,那就是一种生活的趣味和情趣。我们由于这个职业走过很多名山大川,接触了很多的茶,各地的茶各有不同,跟我们曲艺是一样的,各地的曲艺也不尽相同。所以我讲曲艺在当地能够好好发展,娱乐一方百姓就行了,不要奢望某种曲艺能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强迫北方人听评弹,他根本听不懂,北方人关外喜欢听二人转,京津两地喜欢听相声、京韵大鼓,江南喜欢听评话,上海周立波的清口非常火爆……所以曲艺把握住定位很重要,不要过分夸大其词,也不能小觑。一个大鼓的段子唱了上百年,现在依然爱听,因为里面有审美,中国人骨子里就有对自己文化的依赖,保持曲艺的中道。比如说一杯茶,把它夸大到无限制的价格,老百姓就不喜欢了,因为这不是我经济能力能接受的了,慢慢地就远离了。
记:我们知道您的师父是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苏文茂先生,您跟侯耀文先生也有很好的交情,那您跟师友之间有没有跟茶有关的轶事呢?
宋:先给大家先报个喜讯,我师父今年都81岁了,这月16号还到美国纽约去探亲。从这也可以看出现在相声演员生活有多好,相声演员的乐观豁达,对长寿亦有帮助。我老师对艺术非常精益求精,对名利很淡泊。他非常喜欢喝茶,我们逢年过节到老师家,就拎一斤茶叶去。生活好的话买点好茶,生活不好的话也不用买太好的,心到神知。我举个例子,有一年我和王玉到广东梅州演出,在饭店有一种免费茶,我一喝茶,忙叫来服务员,问这茶是什么茶?服务员说这就是当地的土茶,也就十块钱一斤。第二天上街我就去买这种茶,原来这种茶叫单枞,家家都有卖,我俩就在一家店里买了五斤,才40块钱,分两大包我俩一人一包,王玉爱面子,又花400块钱买了一斤人参乌龙,分两小包一人一包。回到家王玉给妈妈喝,他妈妈一喝说8块钱一斤的好,你拿着这个茶跟你哥换那个茶。我说这不能换。现在单枞茶经过精美包装要卖到几百元以上了。这说明并不是贵的就一定是最好的,所以我们要打破这个观念。从茶说到我们的艺术,现在有的演出门票已经卖到一千一张了,这个演出也不见得是最好的。你不能说我们20元门票里面没有好节目,很多相声名家都到我们那里演出,作为消费者也要理性消费,演员和观众的关系就是鱼和水的关系,谁也少不了谁。曲艺特别需要有市场观念懂得曲艺规律的人来推动。
记:那您现在平时都喝什么茶?还喝单枞吗?
宋:喝茶得分季节。像那样的单枞喝完就没有了。我确实有几次喝过特别好的茶,一次是在隆中,就是诸葛亮写隆中对的地方,我20多岁时到那演出,喝当地的隆中茶,这种茶产量很少,用当地的井水烧开泡当地的隆中茶,觉得特别好。临走时每人给包了一包茶,回到家再喝,味就不对了,后来打电话问,人家告诉我隆中茶必须用当地的水沏才是最好的,你们那里跟我们这水质不一样,所以不好喝。还有一年参加合肥中国相声节的时候,到了合肥明教寺参访,当时方丈是妙安法师,1993年他那时候就已经90岁了,当年我们去拜访他,临走时他送了我一包茶,说这茶是他家乡人自己院里种的茶:你有福气送你一包回家喝。这个茶到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好多人喜欢喝名茶,大部分人都认为有名的茶,贵的,我们就去喝,也不考虑那适合你吗?所以还是得随缘。像这个季节我喝一些铁观音,喝一点朋友送的明前茶,也觉得非常好。
记:谢谢您给我们讲了这么多茶的事。感谢您来到《名家与茶》栏目。最后问您一句题外话,侯耀文先生去世前,他最后给您写了一幅遗作,对您的影响非常大,他提写的内容是什么?对您又有什么影响?
宋:父亲节那天,离他去世大概六七天,他当时给我写了一幅书法作品,写完之后他说,要是没给你提名,我都舍不得给你,这是我写得最棒的一幅,写的是“世间百业皆学问,喜笑怒骂亦文章”。侯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老师,我想他写这副字是他对于晚辈的一个点悟。他告诉我们相声演员应该去学习研究,搞创作、演出要尽量做到虚下心来像一个学生一样,相声艺术主要是做学问,而不是做娱乐,娱乐的方式多种多样。我们是做文章做文化的,把我们的各种情感用文化的方式,运用艺术的手段来表达。我总说我们这行是干到老学到老一直到死没学好。确实需要我们用毕生的经历去研究它。
后 记
一个多小时的访谈中,最打动我的并非那些本身已经很动人的故事、逸闻,而是平平常常一句“看见即要记住,不懂的事情就去问”。
在一个充满二律背反的世界里,进行一次知行合一的对话本身,就已经成为慰藉了。
下次你再问我,我只好说:如是,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