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种茶,名为熏豆茶。对我来说,那是阿婆的茶。
熏豆茶的主料是熏豆,即熏好的黄豆(家乡人俗称“毛豆”), 再配制芝麻、橙皮、卜子、胡萝卜干等辅料。熏豆茶对家乡人来说,是亲朋好友来访的礼节茶,也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物品。而对我来说,因为熏豆茶的记忆与阿婆有关,便多了一层含义。
儿时在阿婆身边长大。每年农历“秋分”过后,毛豆饱满而未老之际,阿婆便开始忙着烘熏豆了。
阿婆家后院有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阿婆说“这都是种给囡囡吃的”,我心里自然欢喜,对这块菜圃也是照顾有加。头一天晚上听阿婆说要摘毛豆,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没等阿婆喊,便挎上小竹篮,欢欢喜喜跟在阿婆后面,装模作样去地里摘新鲜毛豆了。
阿婆是不许我摘毛豆的,一则我力气小,二则毛豆满身是毛,弄得浑身痒痒。阿婆把一株株毛豆从地里拔起来的时候,我蹲在那儿,看着长满细毛的毛豆秆,还有附在它身上的嫩绿青翠的豆荚,在阳光下仿佛就闻到了熏豆那特有的味道,便问阿婆什么时候能摘完,阿婆笑着说刚摘就想着吃啦,心里自然也是一团欢喜。
把新采摘的毛豆搬回家,阿婆便搬来板凳,开始了烘熏豆的第一道工序——“剥”毛豆。这时我也会自觉地搬来小板凳,坐在阿婆身边。最喜欢阿婆那句“开场白”:“囡囡坐好,阿婆给讲故事了。”我便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阿婆的那个故事。阿婆肚子里总有那么多在我听来永远那么好听的故事,有田螺姑娘,有青蛙兄弟,有美人鱼……尽管阿婆时常会讲相同的故事,我依然听得兴致盎然。
故事讲完,毛豆也差不多剥完了,这时要把青毛豆肉放在锅里用开水煮熟,捞掉豆衣。那可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我会给阿婆烧水,柴火在灶台里噼啪作响,因为有了经验,知道雾气腾腾时就是水开了,所以每次火候我都掌握很好,为此阿婆还不少夸我能干呢。
最后一道工序是把捞掉豆衣的青毛豆晾干,摊在铁丝网的筛子上,用炭火熏烘,待毛豆水份蒸发微硬,即成“熏豆”。这也是整道工序中最难的部分,火候不能太猛,以文火为宜,并须不断翻拌筛内烘豆。慢工出细活,阿婆可是一丝不肯闲待,难怪我们若是喝熏豆茶没吃掉豆子,阿婆就说囡囡,豆子可不容易啊。
阿婆的熏豆茶最特别之处是搁桂花。每年开花时节,阿婆就从后院的桂花树上摘下桂花封存好,每次泡熏豆茶时放一些,香气扑鼻,味道也格外怡人。
长大后离开阿婆回了自己家,如今又远离家乡,可不管什么时候回家,阿婆都会为我准备好熏豆茶。我知道阿婆老了,没那么多精力来做熏豆茶了,她往往把最好的熏豆留下来,仔细封存起来,给我带回北京。每次电话里,阿婆都会问熏豆茶好喝吗?我说好喝,阿婆就说等你下次回来再带些去啊,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阿婆特别欣慰。
前些日与母亲聊天,母亲感慨地说,这么多孩子中你阿婆其实最疼就是你,可惜你走太远,将来老人走了还不知能不能在身边。我泪如雨下。
寒冬的深夜,捧着一杯热热的熏豆茶,仿佛又听到了阿婆囡囡的呼唤,看到阿婆慈祥的笑脸,对于我来说,熏豆茶早已不仅仅是解渴或是饱食之品,更饱含着阿婆的丝丝牵挂和无限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