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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煤矿殓尸工


  多年以后,老梁仍能清晰地记起那名年轻的矿工。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只有20岁,河南人。10年前老梁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煤矿塌方,他被埋在煤堆下。挖出来后,老梁给他修饰了遗体。经过一番擦洗,小伙子白皙的面容露了出来,眼睛紧闭,嘴唇微张,就像“睡熟了一样”。 

  小伙子那天才刚刚上班。之前,煤矿的负责人要他等3天再报到,可他心急坐不住,每天都嚷嚷着要上班。结果,下井第一天,活蹦乱跳的他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遗体。 

  当晚,老梁梦到了那个小伙子。在梦中,小伙子对老梁说:“老梁,你能不能把我弄好看点?我才20岁,还没找对象呢。”就像是熟悉的朋友说着一些玩笑话。 

  老梁惊醒,坐了起来,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思索。不知坐了多久,他最后告诉自己,下次再处理矿工遗体时,一定要弄得更好看一点。 

  想明白了,他倒头便睡。第二天,他把这个梦说给妻子听。妻子说,当矿工的,平时什么时候干净过?死了再不干净一次就没机会了。

  一个特殊的职业人群:煤矿殓尸工 

  时至今日,老梁已记不清,那个漂亮河南小伙儿的遗体,是他处理过的第几具矿工遗体。 

  他是山西省沁水县郑庄镇一个山村中唯一的一名殓尸工。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本世纪初,是他生意的鼎盛时期。那段时间内,几乎每天都会有煤矿负责人给他打电话,要他给遇难矿工的遗体打防腐剂,少则一人,最多时一次有20多人。有时,他还帮忙收拾遇难矿工的遗体,迄今为止,经他收拾过的遇难矿工遗体达五六十具。 

  殓尸工老梁所在的村庄,地下就是沁水煤田,中国无烟煤、化工用煤最大的供应基地。在这片横跨山西中南部的巨大煤田上,煤矿数以千计。仅这个村子方圆5公里的地盘内,就有10多座大小煤矿。 

  村里曾经住满了拖家带口来讨生活的外地人。他们钻进一个个黑咕隆咚的矿井,一些人得以完整无缺地从矿井下走上来,然后再钻进去;一些人走出来后,身体就少了一些部件;还有一些人,则是被老梁这样的殓尸工送上来的。 

  高出西方发达国家数十倍的煤矿百万吨死亡率,催生出一个特殊的职业人群:像老梁一样的煤矿殓尸工。 

  他们分散在煤矿周围的各个村庄,电话号码就存在那些小煤窑负责人的电话本中,一旦有矿难发生,一个电话就把他们召去了。他们负责把遇难矿工的遗体从出事地点转移到医院的太平间,化妆穿衣入棺,尽量让遗体看起来完整一些。 

  他们都被要求守口如瓶。一旦矿难的具体细节透露出去,指定再也做不成矿上的生意了。老梁就多次接到过这样的警告。 

  老梁也是来这里讨生活的外地人之一,也曾在那一个个黑咕隆咚的矿井中钻进钻出。他是河北邯郸人,47岁,身材不高,但很壮实。15年前,他从煤矿辞职后,回河北老家学到了尸体防腐的技术,便干起了给尸体打防腐剂的活儿。打着打着,就有人让他装殓尸体。他“胆子不小”,真就干了起来。有矿难发生时,他也经常被叫去处理遗体。久而久之,他就顺理成章地干起了收拾遇难矿工遗体这个营生。收入一度比较可观,打一次防腐剂,老梁自己能赚个百十元钱;收拾一具遗体,从最初的100多元,涨到了本世纪初的800元。 

  前些年,他所在村子方圆10公里的地盘,凡有煤矿出事需要处理遗体的活儿,他和邻村的老马基本上全包了。 

  64岁的老马,是当地最早进入这个行当的人之一,“方圆几十公里,没有没找过他的煤矿”。自上世纪80年代初起,周边的小煤矿逐渐冒了出来,瓦斯爆炸和冒顶的事故时常发生,从那时起,找老马收拾遇难矿工遗体的人就多了起来。至今,老马修饰过的遇难矿工遗体多达五六百具。 

  刚开始,他的雇主多是遇难矿工家属。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起,他的雇主变成了小煤矿的负责人。那时,老梁刚刚入行。他俩经常同时出现在矿难现场。慢慢地,二人便成了搭档,并有了明确分工。老马负责修饰遗体,老梁负责打防腐剂。没有特殊情况,老梁不客串老马的角色。 

  关于雇主的变化,老梁至今也想不透是因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也不需要想透这个问题。他当时认定,无论雇主是谁,尸体总要存放一段时间,尸体防腐剂便大有市场。但现在看起来,老梁的算盘似乎打错了。经过10年的“辉煌”时光后,他的生意如今受到了重创。煤矿照旧在开采,死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可他以前的老雇主,那些小煤矿的负责人,不再招呼他了。

  死者遗体:虽然恐怖但“不会要命”

  与煤矿打了20多年交道,梁孟恩对死亡非常熟悉。在矿井下干活儿,按他的说法,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梁孟恩最初当矿工的时候,跟那个漂亮的河南小伙儿一样,都是20岁。也是那一年,梁孟恩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 

  有一天,爆破工在放炮时,突然冒顶了。同村两名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工友,就在他眼皮底下被塌下来的煤块埋住了。他因为离冒顶的地方稍远一点,只是被散落的煤块砸疼了脚。开始的时候,他叫他们,他们还能应答。渐渐地,没有了声音。几十名矿工一直刨,可煤一直往下流。整整刨了一夜,两人才被刨出来,但已经死了。夜里,梁孟恩和工友们将他们送到太平间。其中的一名死者,嘴还张着,一嘴的煤。太平间的人使劲将他的嘴合上,煤就永远留在了嘴里。 

  第一次,梁孟恩觉得遗体那么难看,那么让人难以接受。“要是有人收拾一下遗体,死者家属可能就没那么悲伤了。”他当时那么一闪念。 

  两个工友死后,他害怕了。十多天后,他辞了职,开始四处打工。可无论做哪个行当,都不如当矿工赚得多。有一次,他甚至误入一个“黑砖窑”,差点把命丢在那里。 

  3年后,他和一些老乡来到了山西沁水一带。沁水那些大小煤矿的高瓦斯跟无烟煤同样出名。因为危险,工资自然比在河北时高不少。而他正是冲着高工资来的。在这里,他又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事故发生时,他已经在沁水安家落户,并且有了两个女儿。为安全起见,他特意选择到一个正在建设的矿井去上班。但是一个月后,这个基建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一声巨响后,他的耳朵就什么也听不见了。随即他就看见一股烟升起,“和电视里原子弹爆炸一样”。 

  1994年,正当一个工友用电钻在煤层上打眼时,梁孟恩突然感到头顶上一直在往下掉煤灰。他拉了那个工友一把,将工友拉开,煤层就挡不住地塌下来。有4名工友躲闪不及,很快被埋住。大家在他们的呼救声中拼命挥动着铁锹,但等到挖出来,他们已经死了。 

  看着4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他说什么也不干了。当年他就回到河北老家,去学了尸体防腐的手艺。他非常看好这个行业,因为煤矿死人多,赚钱没问题。 

  入行15年,老梁见过各种各样的矿工遗体。不管面对的是一具什么样的遗体,他都尽量弄得干净一点。他总觉得,这些死者都是他的兄弟,他不能让这些死了的兄弟们太埋汰。

  很多遇难矿工的身体是洗不净的。因为“血液不循环,皮肤泡不开”,即使蘸着洗衣粉水使劲擦,也无济于事。死者身上的伤口,在擦洗多遍缝上后,仍能清晰地看到伤口处的煤渣煤灰。要是伤口在脸上,老梁通常还要给死者裹上绷带。 

  每当他看到那些已经变成“一堆东西”的遗体时,总要心痛很长一阵。有时,他也暗自庆幸:“要是不辞职,我不定怎样了。”他说,那些遗体虽然看起来很恐怖,但至少“不会要命”。

  前些年,有一个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后,他到矿井下去收拾遇难矿工的遗体。井下,那些缺胳膊少大腿的遗体横在那里。“没想到那么惨。”老梁至今回忆起来,仍然一连说出好几个“惨”字。即使是老马,那个从业40年、处理过五六百具尸体的人,在回忆起煤矿事故的场面时,也会连声叹息。 

  老马经历过的最惨烈的一次遗体处理,也是一个煤矿瓦斯爆炸,死了80多人。那80多具遗体被抬出后,排列在煤矿的一块空地上,密密麻麻。尽管久经考验,老马初看到那个场面时,第一感觉还是“瘆得慌”。有几具遗体,被烧得全身萎缩,“只有小孩大小”,他都不忍心看。 

  老梁感叹:“煤矿不再需要我们了”

  尸体防腐剂的小广告到处都是,上面留有老梁的座机号码。有纸质的,也有用漆写在墙上、电线杆上的。 

  平日里,他就守在家中,等着电话打来。近几年,老梁的生意萧条了,三五天才会有一单给寻常死者打防腐剂的生意,和10年前一天一单甚至数单生意的时光根本没法比,尽管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有防腐剂的配方,“整个晋城也没几家”。 

  他家周边的那些煤矿还在如火如荼地开着。可是4年多了,他没有接过一单煤矿的生意。要知道,前些年,老梁根本不用打广告,自然就会有煤矿的人找上门来。 

  老梁心里明白,煤矿的安全系数一直在提高:先是坑木支顶,后来发展到液压柱支顶,最后是工作面上全部打上液压顶。他还清楚,一些小煤矿其实私下里并不这样做,死人的事还是会经常发生的。 

  前段时间,当地有个煤矿发生矿难,老梁和老马了解到,遇难矿工还不少,可他们都没有被通知。几天后,老马是被一个死者家属叫去的,要他到河南焦作去把死者的遗体取回来。他们的雇主,已经从煤矿负责人变成了遇难矿工家属。当地煤矿不再用老梁和老马这些职业的煤矿敛尸工了。 

  这一次的转变,老梁知道原因:煤矿把尸体转移到外地,就可以制造出当地没出事或事态并不严重的假相。 

  转移遇难矿工遗体到外地的做法,在这里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沁水一带遇难矿工的遗体,通常被分散转移到河南焦作、济源,以及山西的晋城、长治一带。自有那儿的人,为死者化妆穿衣。 

  年代越往前,矿工的命越不值钱。早先死一个人赔几千块钱。再后来一些日子,可以拿到几万元赔偿金。如今,行情上涨到了百万元。不过,大部分死在这里的外地矿工并没有赶上这个好时光,他们大多被廉价地打发了。 

  留在此地的,只剩下老梁和老马们记忆中的一些故事。甚至,就连山西“煤老板”,或许也将成为历史。消息早就传出来,这个产煤大省要对全省的煤矿进行重组,多数小煤矿要关闭,或者被大煤矿兼并。老梁琢磨着,像他这样的煤矿敛尸工,到时恐怕就更没市场了。

  “煤矿不再需要我们了。”这个中年男人还是憨笑着。(中国青年报  郭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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