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共青团中央等部门共同启动了“未成年人保护行动——2007年青少年法制教育宣传周”活动。此次活动围绕“依法维权 共促和谐”的主题,在12月3日至9日集中开展以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为重点的青少年法制宣传教育活动,营造全社会关心重视未成年人保护的社会氛围,提高青少年法律意识。本篇报道中的这12个正要步入花季的孩子,却早早地离开人世了。人们在悲痛的同时,也在思考如何吸取教训,一方面要思考如何保护孩子,为孩子们的成长创造平安环境;另一方面家长和学校也要思考如何教育孩子远离危险,各地区、各单位应该抓住时机,引导青少年学法、懂法、守法和用法,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安全。
重庆秀山洪安镇的12名少年,在2007年10月21日,生命终止。而夺去他们生命的,正是逢年过节、婚礼庆典时用来增添气氛的烟花爆竹。他们的生命在那家“黑作坊”里停止,那又由谁来停止“黑作坊”的下一次肆虐?
重庆秀山洪安镇12名中小学生的生命,在10月21日走到终点。
当天,他们做工的花炮“黑作坊”,发生连环爆炸。
新华社10月25日报道,截至当日,死亡17人,2人失踪,国家安监总局参与事故调查;半个月后,记者实地调查,死亡人数增加至19人,其中12人为学生。
发生爆炸的渝湘黔三省交界地,人均耕地不到半亩,贫困成为山民天敌,多有鞭炮黑作坊招揽留守孩子和妇女私制鞭炮。
目前,当事作坊主彭向华仍在逃。
全村都在办丧事
这天,古李树山坳的几乎每一家都在准备安葬自己10多岁的儿子或者女儿。
古李树,重庆的一个小小山坳,住着20余户农民。
以往,谁家有了红白喜事,10多家都会过来帮忙。但10月21日下午,当33岁的覃汉龙在家拿他父亲的棺木给11岁的女儿覃柳叶制作一个小号棺材时,没有一个乡亲过来帮忙。这天,古李树山坳的几乎每一家都在准备安葬自己10多岁的儿子或者女儿。
这个村落在同一个下午,集体埋葬他们的12个亲人,其中,除了两名老妇,其余10名都是孩子。他们曾经都是500多米外邻村岩桩坪村小花炮作坊的雇工。
21日上午7时38分,该村的三家小作坊发生连环爆炸。根据记者走访得知,爆炸导致19人丧生,其中12名为16岁以下学生,另9名学生受伤。
学生结伴打黑工
孩子们用锡纸将火药包成小球,包一个1分钱,一天可以包1000个。一村民说,这个活危险透顶,稍不留神就会爆炸。
幸存者周娅在回忆爆炸事件时,一脸茫然。11月18日才从医院回家的她,脑子受到冲击,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出门时,大概是早上七点吧。”
因为父母都在郴州挖煤,周娅一直跟爷爷奶奶住。
那天清晨,因为怕吵醒爷爷,她轻轻地关上门,门口站着几个从大纸厂过来喊她做工的同学。
周娅走下爷爷家的晒场,遇到11岁的覃柳叶。覃柳叶刚出家门。她母亲周兰燕站在屋里喊:领完钱早些回来。
周兰燕不知道,女儿此次踏出家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覃柳叶第二次前往大纸厂做工。前一天,周六,覃柳叶跟同学在彭向华家做了一天,赚了15块钱。这个洪安小学5年级2班的学习委员觉得收入很不错,还想着以后每个周末都去。
但是,当天晚上,母亲周兰燕否决了她的打算。每年,洪安镇都要发生烟花作坊爆炸事件。周兰燕告诉女儿,家里不缺这几个钱。
于是女儿答应她,把已经赚到手的15块钱领回来,就再也不去做了。
周娅、覃柳叶等人沿着村子池塘边继续往前走,途中不时遇到小伙伴,这支10多个孩子组成的队伍中,最大的孩子15岁,最小的8岁。
孩子们走了约500米,来到大纸厂的中央。这里呈“品”字状排列着三座房子,它们是当地最漂亮的新房子——两层高,外墙贴着白色瓷砖。房里堆满了炸药和相关原材料。
这三间房是大纸厂村民彭向华、周德龙、周德顺的家,同时又是他们没有营业执照的花炮作坊。
“这个周末来的孩子是最多的。”幸存者肖显芝在彭向华家打工已有一年多。她回忆,此前也有孩子来做工,但也就七八个。
周娅记得,周五下午放学时,彭向华在桥头游说孩子们去他那儿打工,用锡纸包小球,包一个1分钱,一天可以包1000个。彭向华对孩子们说,反正就周末来做工。不耽误平时上课的。手快些的话,一天能包1500个。
周娅、覃柳叶这些孩子都做着一样的活:把火药和其他的一些配料,用锡纸包成一个小球。这些小球最终将被装填到礼花的射筒里。
“这个活是危险透顶的,小孩子肯定做不了。”熟悉花炮制作的村民彭向长对记者说,“拿硫酸钾、铝粉、硫磺等材料掺和炸药时,要用手搅拌,只要手碰到容器的底部,就会爆炸。”
遗体整理持续24小时
爆炸现场的礼花像机枪一样扫射着,女人们跪在火场边上哭,男人们开始把全身的衣服浇湿往有孩子哭声的地方闯。
爆炸先从彭向华家响起。
幸存者肖显芝介绍,当时孩子大多在彭家。有些孩子刚包了几个,便开始玩。他们在地上画圈,圈里放球,拿铅笔刀投,击中圆圈者,就赢得圈内小球。
“有一些学生,想把炸药放到鞋里偷走,就引爆了炸药。”彭向华78岁的父亲彭万国说,这是彭向华事后向他解释的。
到大纸厂后,覃柳叶去了彭向华家,周娅则在周德龙家做活。她记得,当时需要到周德龙家一楼的里屋取什么东西,刚进里屋便发生了爆炸,她甚至什么也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就昏迷过去了。
周娅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石头下面,“却感觉不到石头沉,反而觉得自己好像飞起来了似的。但很快便又人事不知了。”
11岁的覃猛松真的飞了起来。爆炸时的气浪把他抛出了院子。
他和8岁的妹妹覃润是被奶奶付红芝带来的。奶奶希望自己的孙子孙女能帮自己多包几个小球,但是,覃猛松没有兴趣,一个人在周德顺家的院子里玩玻璃球。
据后来参与抢救的杨再七、冉海兵、覃光学等人分析,正是院子里热浪把覃猛松抛走,才救了他一命。覃猛松被救起时,除了头部有一些摔伤,并无大碍。
“我从古李树赶过来时,现场还在继续爆炸,制作鞭炮的纸片和残肢碎肉到处都是。废墟里还能听到一些娃们的哭声。”村民杨再七回忆道。
来营救的村民根本没法靠近现场。那些已是成品的礼花,在爆炸中被逐步引燃。“20多分钟过去了,它们依然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着。”
女人们跪在火场边上哭,男人们开始把全身的衣服浇湿往有哭声的地方闯。
“有时候就拉出来被炸碎的一条腿,有时候是一只胳膊。”在村民冉海兵的记忆里,爆炸发生一个多小时后,消防队赶到。那时余爆最终熄灭。
周娅再次醒来时,已被爷爷和叔叔从石头下救出来,她脸部、腹部都有大面积烧伤,差点生还无望。“爷爷抱着我一个劲的喊我,我想回答,却说不出话,就看他的脸好远好远。”
周兰燕则始终没有找到女儿覃柳叶的尸体。
爆炸后,来自红安镇政府的消息称,整个现场抢救和遗体整理,持续了大约24个小时。
黑作坊花炮转卖给鞭炮厂
村民彭向长认为,孩子们之所以会成为小作坊主雇佣的目标,是因为成年人一天至少要三四十元钱,而孩子只需要15元钱。
11月19日。记者在爆炸现场看到,一个月前的废墟已经被推土机夷平。一只黑狗在废墟里嗅来嗅去。但什么也没找到,怏怏地朝树林深处跑去了。
这里,除了被蘑菇云吞噬掉的树梢,以及像子弹头一样镶嵌于树干里的瓦砾,爆炸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多。
村民们说,当时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爆炸,只有作坊主彭向华知道。秀山县政府的官员告诉记者,爆炸后,身受重伤的彭向华,在伤口稍有愈合后,即从秀山县人民医院外逃。至今没有下落。而周德龙、周德顺二人也在疗伤期间失踪。
彭向华、周德龙和周德顺三人年轻时都在外面打工,上了年纪后,便在家里制作花炮。大纸厂留有祖传的花炮制作手艺,所有原料几乎都可以在市面上买到。村民说,村里地少,祖祖辈辈都是靠制作花炮赚钱来补贴家用。
彭向华的父亲彭万国告诉记者,大纸厂几乎每家都在悄悄的制作花炮,然后拉到湖南出售。
“他们和湖南一些花炮厂签订生产订单,把自己生产的花炮贴上湖南花炮厂的商标,再转卖给这些花炮厂。我们曾做过统计,这利润高达60%。”洪安镇政府的官员陈德卫说。
“村里人每到年底,外面不好找活做的时候,就开始在家里做花炮。”村民彭向长说,“总要有收入来养家,谁都知道政府不让自己在家做花炮,谁都知道做花炮危险,但是,地少没吃的,要么饿死,要么炸死。”
彭向长曾在10年前从事过花炮的制作。有一次在用起子给花炮安装引线时,发生爆炸,瞬间,他失去了自己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此后,他便放弃了这门手艺。
陈德卫说,几乎每年都要发生黑作坊爆炸案,而镇政府一直在加大打击力度,但是每当和公安机关组成联合调查组进村检查时,村民们就会把制作花炮的原材料搬到山沟去。
“洪安这地方,三省交界,以前人称‘景阳冈’,政府即使查收了一些黑作坊,他们也只需要一夜时间,就能从湖南、贵州再买同样的原材料回来,”陈德卫说,“当地穷,是黑作坊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
爆炸案后,县政府开始挨家挨户检查,所有在家制作花炮的男人,都出门避风头。
11月22日下午,记者在大纸厂村后的山野里发现了一堆堆被销毁的烟花爆竹,村民们说,这是村里其他一些作坊,在得知县里要来检查后,把家里储藏的原材料和半成品偷偷销毁留下的痕迹。记者从未燃烧尽的包装纸上,发现有“南漳县白马山花炮厂”的字样。
据陈德卫介绍,洪安镇政府也曾针对当地农民脱贫手段单一的现状,计划把掌握花炮制作技术的农民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正规的花炮厂,连续三年向上面申请,但是,一直未获审批。
而孩子们之所以会成为小作坊主雇佣的目标,在彭向长看来道理很简单:“你在村里看看,就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能雇谁呢?到外面去雇佣成年人,也雇不起,成年人一天至少要三四十元钱,而孩子老人,只需要15元钱。”
面对贫穷的少年
“我早就想给其中一些孩子申请两免一补,但因为比例太低,我们全班59个学生,只有2个名额,最后只有作罢了。”周娅班主任说。
11月21日,阳光灿烂,幸存者周娅低头坐在躺椅上,她被父亲抱到院子来晒太阳。
为什么要去花炮作坊打工?
“没钱。”这名初二学生用眼白看了记者,随即又把头埋了下去。
“他们知道这些作坊充满危险,洪安镇每年都有花炮作坊爆炸发生,其中就曾炸死过他们的同龄人。”周娅班主任谢建军告诉记者,在每一次爆炸发生后,学校都要进行专项教育。
“这些孩子,没有一个在学校乱花钱,出事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各班名列前茅的学生。”谢建军一脸的惋惜,“我早就知道这几个孩子家庭困难,想给他们申请两免一补,但比例太低,我们全班59个学生,只有2个名额,最后只有作罢了。”
记者了解到,杨忠是到花炮作坊打工时间最长的学生之一。
“今年物价上涨后,杨忠曾绕弯子跟我说,一元钱不够吃,我便说那给你涨到一块五吧。孩子说行,但是过了一个星期以后,他便给我说,爸爸你给我的一块五我花不完,一元钱就够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在彭向华那里做了四五个周末了。”杨忠的父亲杨正兵泪如雨下。
在杨莎的日记里,写着她去打工的目的,“爸爸妈妈我已长大,不能再花你们的钱。”事发后,杨再七才知道,女儿已经在彭向华的作坊工作了两个周末,只差21日这一天,她就能赚够自己需要的60元钱。
而女儿每次打工都是告诉父母自己去同学家玩。
“她这样说,我们也就信了。因为她一直都很听话。如果知道她去花炮厂做工,我们死都不会答应。”杨再七后悔莫及。
11月22日中午,村民杨再七拿着女儿梦想中的那份购物单,再次来到女儿坟前。他的脸贴在坟头的泥土上,身子不停的抽搐,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像似一个受刑者。
在覃猛松家往西50米,有星星点点的12个新坟。当地村民说,“现在村里人已经不敢路过那里,男的女的路过就哭。”
10月27日,秀山县民政局和财政局给每户丧失了孩子的家庭下发了5000元丧葬费,此后,县政府又以爱心捐款的形式,给每个家庭5000元。
孩子们的死,给古李树——这个在一个清晨几乎丧失了一代人的山坳,带来的一个变化是,洪安镇将修筑一条混凝土道路,以取代现在的山路,把村里和镇上连接起来。
以前孩子们就是踏着这条土路,途经路上那座三孔石桥去学校读书。彭向华就是在那座桥口,劝说孩子们去他的花炮作坊打工的。
(新京报记者 杨继斌 重庆报道)